潼关,北临黄河,南倚秦岭,踞黄土塬而扼东西,其地势险要,古来称“畿内首险,百二重关”。自河洛进出关中,潼关实为必经之路也。
已是魏永安二年(梁中大通元年)的十月中,今冬冷得早,黄土塬上冷风呼号,千里赤野,纵“萧索”二字,不足以言明眼前瑟瑟之境。
冷风袭卷潼关,风势甚劲,城楼上旗幡猎猎作响,鼓涨有若满帆。有守卒本就冻得四肢僵直,冷不防叫劲风吹在身上,打个踉跄,差点就跌下了高陡城墙。四下里惊呼声迭起,有人恨恨咒骂:“进又不进,退也不退。缺吃少穿,砍个柴火都没地儿寻去。。。这鸟日子,没法过了!”
应和声一片。
城角转过一小队人,皆着将校甲饰,想是巡城而过。他等应是听到了兵卒怨言,有人道:“都是些不省心的。。。宇文将军,可要抓一两个出来,杀一儆百?”
领头的正是宇文泰,闻言摇了摇了头,声音低沉:“不怪士卒们怨言四起。再这般耽搁下去,只待凛冬雪起,莫说西征万俟丑奴,大家伙先就要冻饿死在这潼关里。大都督他。。。哎。”
西征大都督尔朱天光,左右都督贺拔岳、侯莫陈悦,并麾下一干战将,领五千兵出晋阳,过风陵渡,早早便到了潼关。
孰料一到潼关,主帅尔朱天光便把自个锁进关中军衙,一连多少天都不肯露面。
一开始传出的军令,那是暂驻潼关,筹集军需辎重。全军上下并不以为意,觉着这本是题中应有之义---此次西征,两千武川军在内,一共也就五千兵马,与万俟丑奴在内的关中各路贼匪一对比,实在有些寒碜。这也就罢了,不知为何,尔朱荣居然下令,要尔朱天光自筹军需,自缴战马。及出征时,拨予西征军的物资,果然可称寥寥。
西征军才过风陵渡,所携吃用已然告罄,没奈何,自是四出征缴。起头还好,周遭郡县虽不富裕,慑于西征军军威,总还能凑将些出来。这时若能及时西进,长驱直入长安,大约也就安生了。偏偏尔朱天光生了邪,倔着就是不走。
人吃马嚼,征集得来的军资很快又所剩无几。再去征缴时,四处均叫苦不迭,几番催促,结果也只是差强人意。天候越冷,郡县里物资越是匮乏,勒逼百姓时,试问谁不要活?竟激起好几处民变。
左都督贺拔岳心急如焚,几次三番去找尔朱天光,催之西进。尔朱天光先开始避而不见,后来躲不过时,又寻些由头推推脱脱,总而言之,竟是赖在潼关不走了。
正因如此,眼下潼关里已是军心涣散,军中怨言四起。
。。。。。。
宇文泰忧心忡忡,下得城来,径入贺拔岳帐中,张嘴便叫:“阿斗泥!事情急了,今日务必要让大都督答应西进!”
“黑獭你急个甚么?阿斗泥又不是没找过大都督诉苦,可大都督就是不肯听,如之奈何?”这是侯莫陈悦的声音。宇文泰目光一扫,原来阿悦阿崇兄弟,还有李虎、赵贵几个,一齐都在帐中。
宇文泰白了侯莫陈悦一眼,也不去接他的话头,目光炯炯,只在贺拔岳脸上。
贺拔岳叹了口气,沉声道:“阿悦说的没错,其实我昨日才去过一遭军衙,又碰了一鼻子灰回来。黑獭你要我今日再去。。。多半没甚结果,反要惹得大都督不快呵。”抬眼见宇文泰一双目光不依不饶盯着自己,不由得讪讪一笑,又道:“大不了我明日再去。隔上这么一天,也让大都督清静清静,或许就此想通了也未必。。。黑獭你说可好?”
“不好!”宇文泰冷冷道:“总说明日明日,却要明日到哪一日?要去,今日去!阿斗泥若有疑虑,大不了大家伙一起去!”
“宇文黑泰(黑泰为表字,黑獭为小字)!你怎么说话?”侯莫陈悦戟指大叫:“兄弟归兄弟,此乃军中,莫忘了上下礼仪!”
“侯莫尚愉(尚愉为表字,阿悦为小字)!此为生死攸关之局,这会儿少跟我打什么官腔!”宇文泰怒起,争锋相对。
帐中气氛一紧,侯莫陈崇、李虎、赵贵等几个兄弟赶忙上前,两下里各自劝解。宇文泰与侯莫陈悦怒目对视,兀自不肯相让。
还是贺拔岳开了口,第一句却是骂侯莫陈悦:“阿悦你给我听好咯,这里不是晋阳,也不是洛阳,我武川军中,兄弟最大!日后再让我听到一句有损兄弟情谊的杂碎话,莫怪我不客气!”
此次西征,侯莫陈悦身为右都督,仔细论起来,其实与贺拔岳可称齐平。奈何多年来贺拔岳早是武川军公认的首领,积威所至,侯莫陈悦竟是讷讷不敢再言,当下闪开一边,涨红了脸,时不时便恨恨瞥一眼宇文泰。
贺拔岳斥退侯莫陈悦,转头来看宇文泰,语气间并不平和:“黑獭,那么你来教我,我该怎么去和大都督讲?”
宇文泰朗声而答:“军中缺吃少穿,军心已见不稳,再不西进,恐先自相溃散。”
贺拔岳冷笑一声,举手伸出三根手指来,说道:“你说的这些,我与大都督讲过不下三次。他只回我一句,缺吃少穿,那便四处征缴粮草冬衣。”
宇文泰慷然声高:“哪里还有粮草冬衣可以征缴?大都督糊涂,阿斗泥你可不能糊涂!我军西征,乃为除贼平叛,还关中百姓以宁靖。再行催逼征缴,我等又与万俟丑奴何异?”
贺拔岳长长叹息:“我固然晓得这其中的道理,难道大都督就真的不明白么?此番西征,兵寡马少,连粮草都要自筹,大都督这是心有不忿,有意做给天柱看呵。。。”
宇文泰也叹出一口气来,再说话时,语气兀自慷慨:“我等也不是瞎子,焉能看不出大都督的心思?只是大都督这般做派,实在有失气度。一味自残自伤,更弃百姓于不顾,这算哪门子的泄恨之道?有本事的,就凭这点人马,也不稀罕晋阳那里的粮饷,一路杀遍三秦,诛灭万俟丑奴。到那时,再看天柱羞也不羞!”
此言一出,侯莫陈崇、李虎、赵贵几个纷纷叫好。侯莫陈悦其实也为心折,碍于面子,还是板着个脸。
贺拔岳怔怔看着宇文泰,好半晌,终于放声大笑:“好黑獭,好兄弟,果然豪气干云,这才是我武川男儿的本色!”
说完这句,贺拔岳拍拍宇文泰的肩膀,语气转为低沉:“其实不瞒众位兄弟,我早已手书一封,弹劾大都督畏敌不进,只是。。。只是一直不曾发出。哎,你等也知,尔朱族中,就数大都督与我关系最善,我实是不忍弹劾于他,可又心忧西征战局,故此犹豫不决,只盼大都督他能回心转意。。。”
侯莫陈崇叫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大都督这是明摆着铁了心不走了,阿斗泥阿干你就是再等十日,再等二十日,济得何用?要我说,今儿个你也不用再去寻大都督劝谏,索性把弹劾书发了出去,一了百了。”
贺拔岳似有意动,却听宇文泰大喝一声:“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