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在上,善行终有善报。歇息够了的裴果与九真离开小潭,徜过绿洲,攀上沙丘,映入眼帘的场景直叫他两个雀跃出声---丘下,数十人马以破车残辕为基,驻扎当场,可不正是陈从事他等梁人余部?
于是二人急急下丘,早有陈从事一行迎来,双方一见,喜不自胜。九真拉住陈从事的手,急切问道:“叔父!如何还在此处不走?”陈从事看着九真满身伤迹,叹了口气,关溺之情满脸:“若等不到真儿回来,为叔还有何脸面回去江东,见我陈家父老?别人不说,晋安王须第一个放不过我!”
九真闻言,脸上一红,嗔道:“世缵他敢!”裴果看在眼里,心底莫名一个咯噔:这个世缵是谁?前次在千金坊时,九真吟诵的,似乎也是这个世缵的诗篇。。。满腹疑问,只是不好开口。
陈从事哈哈大笑,忽然他眉头一皱,问道:“陈贵他们几个呢?”
“贵叔他。。。”九真神情顿时黯淡,轻轻放脱陈从事双手,语声哽咽,将几日来所经所历细细道了一遍。陈从事听完,亦是心情低落,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时有人递来胡饼清水,裴果与九真两个早饿得狠了,忙不迭接过,大口咬食。陈从事见他两个吃得香甜,嘴角边总算扬起些许弧度,含笑道:“此番多亏了裴郎君,先是擒下斛律光示警,使我等免受没顶之灾,其后又几次救下九真。。。此恩,陈庆之牢记心中,必有后报!”说着深深作了一揖。
裴果哪敢托大?慌忙停了吃食,回上一礼,心道:原来陈从事大名唤作陈庆之。。。不及细想,又听陈庆之声音传来:“想必裴郎君此刻,心头甚多疑问罢?”
裴果一滞,先是看了九真一眼,回转过来,重重点了点头。
陈庆之“嗯”了一声,悠悠道:“其实不光裴郎君心有疑问,我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不晓得裴郎君怎会这般巧现身此处。。。
裴果大是尴尬,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一张脸涨得通红。还是九真开了口:“叔父,你就别为难裴郎。。。君了!”
陈庆之呵呵一笑,道:“若是其他人,我定要探究个清清楚楚,可裴郎君么。。。罢了,你也不用回答我,反倒是你有什么疑惑,尽管问我!”说着让周遭下属一起退去,场中独留裴果、九真与他自己。
裴果闻言,愈加大惑不解,可到底松了口气。他内心稍有犹豫,总还是好奇心胜过一切,当下清了清嗓子,拱手道:“那裴果就问了,若有得罪之处,还望陈从事海涵。”
陈庆之点点头:“但问无妨!”
“陈从事一行不远万里,自江东来到六镇,更深入大漠。。。这似乎。。。不是寻常商人所为吧?”
“实不相瞒,我等并非商人。我名陈庆之,居大梁豫州刺史帐下,忝为文书从事。此次同来者,皆是我豫州军将,至于九真么。。。想必你已知晓,她是我嫡亲侄女,只因身手上佳,特来相助。”
“梁国豫州军将。。。”裴果眼中精芒一现:“敢问此来意欲何为?该不会就是和蠕蠕做生意罢?”
“自然不是来做生意的。”陈庆之淡淡道:“我乃奉命而来,寻访柔然主阿那瓌,奉上礼物,以为结交!”
裴果瞳孔一缩:“梁国要与蠕蠕结交?目的何在?莫不是。。。莫不是要南北夹攻我大魏?那么我六镇岂非首当其冲?”说到这里,语气已然大为不善。
“裴郎君。。。”九真在旁看着,这时略有些焦急,正想插话,却被陈庆之摆手止住。
“裴郎君说的过了。”陈庆之不慌不忙:“庆之此来只是奉命行事。要说两国结交,那也是常事,并无攻伐贵国之议。”
“当真?”
“当真!”陈庆之说得斩钉截铁:“前些年柔然内讧不息,阿那瓌只身还漠北,竟能在短短时间内一统各部,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如此人物,自当及早交纳!”顿了顿,他又开了口,语气却变得略有迟滞:“至于。。。至于裴郎君说什么六镇首当其冲。。。嘿嘿,那可由不得我。休说六镇本就是为抵御柔然人所设,就说这两年里,阿那瓌遇冬便即来犯,难不成这些都要怪到我陈庆之头上?”
“这。。。”裴果心想陈庆之所言似乎句句在理,一时接不上话来,就听陈庆之继续:“正因阿那瓌是个雄才大略之人,我才开赌坊、贩珠玉,所获之利统统换了这些柔然人最紧缺的粮秣布帛,费心费力要送去漠北,以示心诚。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撞着斛律金这伙敕勒马贼,一把火烧个干净,诶。。。”
这番话与那日裴果在千金坊屋顶偷听到的一般无二,裴果听完再无怀疑,面色转缓,嘴里兀自嘟囔:“无论如何,陈从事此来,终究与我大魏有害无益。亏得斛律金烧了你的粮车,要不然,我身为魏人,搞不好也要点起这把火来。。。”
此言一出,先恼了九真,嘴一撇:“你倒是敢!”裴果不欲和她吵架,涨红了脸不说话。
陈庆之看在眼里,哈哈大笑起来。裴果怒道:“陈从事甚么意思?”
陈庆之脸色陡然一正:“你裴郎君是魏人?我瞧未必!”
裴果奇道:“此言何解?”
陈庆之肃声道:“裴郎君你无端端现身此处,多半是跟踪我等而来。先前我说今日换了其他人我绝不会轻易放过,偏你裴郎君则无妨,你可知为何?”
“为何?”
陈庆之并不直接回答,反而继续发问:“我且问你,魏国君王姓什么?”
“大魏皇室姓元!”
“错!”陈庆之冷笑:“什么姓元?拓跋家的索虏罢了,以为改个汉姓就成了天下正朔?可笑!我再问你,梁国天子姓什么?”
“姓。。。萧啊。”
“然也!”陈庆之脸上浮现崇羡之色:“萧氏起自汉初三杰之相国萧何,徙至兰陵,以儒学传家,代有人杰,显耀诸朝,实乃华夏高门也!如今我大梁天子更是承继天下正朔,文韬武略,堪称华夏共主!”
裴果翻了个白眼:“这。。。”
陈庆之全然不给裴果机会争辩,嘴里连珠炮也似:“你裴郎君又姓什么?”
裴果没好气道:“我自然姓裴!”
“河东裴氏?”
“正是!”
“那你可知河东裴氏亦为天下望族?你本是堂堂华夏子孙,如何自甘堕落,做那胡夷之民?”
裴果嘿嘿冷笑:“简直胡说八道!我哪有自甘堕落?大魏立国日久,治下可不止我裴果一个汉儿,便是姓裴的,那也多了去了。。。”说到这里,忽然他声气有些低沉,原来仔细一想,除开逝去的父亲与自己,此生还真不曾见过第三个姓裴的。
陈庆之也冷笑:“魏国姓裴的确然不少,可有哪一个与你相干?”
裴果本想反驳,却忆起父亲去世时犹对昔年同族恨恨不释,当下神情一黯,低头讷讷:“只怕是。。。没有。”
耳畔传来陈庆之的声音,仿佛竟知晓裴果心中所想:“其实你本想说你家二十余年前自江东徙来北朝,开枝散叶,宗族同胞并不在少数,是么?”
裴果一惊,抬头道:“我。。。”
“可惜,那些人狠心摒弃汝父,实在已与你无干!”
裴果蹭蹭退了两步:“你。。。你如何会知晓这些?”
陈庆之压上一步:“我不但知晓这些,还知道裴家宗族之内,其实还有你的一位真正血亲,对你挂念不已!”
“什。。。什么?你说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