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阑珊

东魏元象元年(西魏大统四年,南梁大同四年),八月初二,数万晋阳大军南抵河桥。

紫骝马上,东魏大丞相高欢一脸的不悦颜色。前方迎来了刘贵与侯景两个,躬着身、垂着头,说不得的恭敬顺从,一张口时,齐齐说得一句:“托高王鸿福,属下已一力夺回洛阳,更击退西贼,力保河桥不失。”

两个的话里,满满皆是邀功之意。可高欢并不接话,斜着眼瞥了瞥两个,脸上不见半点喜色,反而那不悦之意愈发强烈了。

这也难怪。

先拿刘贵来说---这厮虽说立下大功,力保河桥不失,可世间又哪里来不透风的墙?他阴死高敖曹的事儿,早是教人透露了出去。高欢得悉,气得当场把刘贵的十八代祖宗一发问候了个遍。

至于侯景,明明就是畏敌逃逸,只不过后来宇文泰以及独孤信俱都退兵西去,遂教侯景趁虚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金墉城。也不知这死瘸子一张脸皮到底有多厚,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出什么“一力夺回洛阳”的话语来。

此番河桥之役,先后丧了莫多娄贷文与高敖曹两员虎将。两个皆是高欢帐下有数的重将,既是得力,更兼忠心,就此折去,岂不教高欢痛彻心扉?特别是高昂高敖曹,实乃天下数一数二的勇将,居然教自家人坑死,高欢更觉痛心疾首。

因此高欢全程都虎着一张脸,哪怕此番确然是夺回了河洛之地,却让他半点也开怀不起来,再见到刘贵与侯景两个时,自然怒气愈盛。

可也仅此而已。

刘贵虽说害了高敖曹,可他实实在在是高欢打小最亲密的伙伴,难不成还能就此宰了他?更何况,刘贵此次力阻西贼的功劳可不假。。。高欢没奈何,只得私底下痛骂刘贵一顿了事,明面上还赏其功,增邑五百户,令迁归邺城,仍任御史中尉。

再说侯景。高欢打心底是真想治这瘸子的罪,可思忖再三,竟然发觉这厮压根就是“无懈可击”。

若论“损兵折将”之罪,仔细算来,此番损折的那都是高敖曹与莫多娄贷文的麾下,侯景这里可是好好的---这厮的部属本就损失不大,他“杀”回金墉城后,又四处收集东军败兵,单论人数,几乎不减。若说“丢城丧土”,那也实在说不通---此番决战,本就是为了夺回河洛之地,此刻洛阳虽作焦土,好歹也算夺回来了不是?再说河南大部、外加荆北之地,那还真是侯景一力攻下,单从账面上算,侯景不但无罪,反而大大有功。

一念至此,高欢再是恨得牙痒痒,也只得隐忍不发,可他脸上的不快之色,终究是掩藏不住。

。。。。。。

洛阳宫凄凄惨惨的废墟之前,高欢的神色越发寂落---损兵折将、费了好大力气才夺回来的洛阳城,如今只留了一片焦土,凭谁看到,也要觉着失落。

从征的后将军薛孤延谏道:“想是西贼在河桥久攻不下,失了锐气,又惧大王天威,故此仓惶退去。既如此,何不趁势西伐?”

其时天色已晚,高欢的心底本就觉着空落落的,再见眼前这一片萧瑟模样,没来由就是一阵心烦,当下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就早些安歇罢,明日再论。”

翌日天才蒙蒙亮,有使者自晋阳匆匆赶来,带来一封密信,其上娟娟小字,颇见秀气。高欢一见,先自一喜,自语道:“莫非是英娥知我心中郁郁,特来慰我?”原来却是爱妾尔朱英娥写信前来。

高欢急急扯开,一目十行。。。

“啪”的一响,高欢拿着书信的右手重重砸在身前矮几之上,关节皆为撞红,他却浑然不觉。

此刻他脸上笑意尽去,胸膛起伏,双肩耸动,显是动了怒气。

这也难怪---原来信中所陈,除开些琐碎小事,赫然还写着一句“世子尝与郑大车淫(空格)乱,高郎悉知”。郑大车正是高欢的侍妾之一,等于说世子高澄与庶母通(空格)奸,这还得了?莫说高欢已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权势人物,即便只是乡野平民,哪一个看到此信的内容,不要动怒?

说起来世子高澄文武双全,才能亦见日益出众,哪哪都好,可就一点---好色。这小子打小就知道占府中那些个侍女小婢的便宜。高欢得知,不以为意,不过是哈哈一笑罢了,遂致高澄的色胆越来越大。及至年纪稍长,高澄更是四处沾花惹草,到后来愈发胡来,强抢民女之举屡见不鲜。

高欢也不是不晓得这些,可于他而言,高澄以齐王嫡长子之尊,不过是玩儿些女子而已,又算得了甚事?高欢再也料不到,弄到最后,这小子居然敢爬到自家耶耶的头上来胡搞,真正气死个人!

大帐里高欢孑孑独立,无声无息,耸着的双肩瞧来比从前瘦削了许多。。。

良久过去,他长长叹息,自语喃喃:“英娥啊英娥,此等。。。丑事,固然该告于我知,可却不该你来说呵。。。”

。。。。。。

帐外东军文武早是齐聚,俱都等着高王发号施令。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等到高欢出帐时,日头正正洒将下来,人人皆可窥见高欢那一脸的落寞之意。

天气晴好,数万人马皆见精神,高欢看在眼里,却只觉着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说得有气无力:“退兵,回晋阳。”

。。。。。。

八月初九,高欢回师晋阳,河桥之役就此落下帷幕。

话说回来,亏得裴果劝得宇文泰及时回军,独孤信又封锁住了陕州各处边境,高欢因此未能得悉关中生乱的消息。要不然高欢再是兴致低落,总也要趁势西侵一番。

临行前高欢下令拆毁金墉城,彻底铲平,不留一砖一瓦。洛阳城本已作了一片焦土,如今连金墉城也为平毁,昔年的河洛腹心之地,一去不复返也。

众人大惑不解,侯景却是心知肚明---高欢既去,高敖曹亦死,这河南之地明摆着就是他侯景一人独大,高欢岂能心甘?洛阳这里毕竟是帝气所在,与其留给侯景,不如平了干净。

果然高欢又以“洛阳已毁”为由,令侯景另择一处屯驻。

侯景倒也“爽快”,即刻率部东迁至荥阳,位置虽说稍是偏些,可到底还占住了河南腹地。此一刻高欢可不会动他,毕竟还指着他侯景来抗衡当面西贼不是?既如此,从今往后,他侯景可就是说一不二的“河南王”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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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桥之战,宇文泰统领的西军先败后胜,可也折了大将怡峰、念贤等人,后又因关中乱起,不得不弃了洛阳,退归关中。

东军这头,先后有虎将莫多娄贷文与高敖曹丧命沙场,此外兵士损折亦然不轻,可无论如何,总也算夺回了河洛之地。

如此算来,这一场两魏间的第三次大规模交锋,结局可谓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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