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塞北春色浓郁,牧草连天。
本该是跑马猎鹰的欢愉时节,宇文肱却负着手,在武川镇衙的正堂里来回踱步,脸上分明写着烦躁二字。
昨日晚上,盛乐急书来报,言道广阳王元渊抢先拿下五原,本占得先机,不料破六韩拔陵随后赶来,截住了魏军后军及粮队。五原东南牟那山一役,叛军大都督、平南王破六韩孔雀勇不可当,打得元渊心腹大将李叔仁单骑逃走。叛军夺得魏军粮草,士气大振,更仗着兵力雄厚,一举将元渊所部围在了五原。
总算元渊尚属知兵,连着挫败了叛军几次攻城,遂得遣军出城下寨,里外呼应,不致困守孤城、无法交通。
元渊本想坚守五原,等柔然主阿那瓌十万大军南下,合军共击破六韩拔陵,不想左等右等,全无消息。后来才知,蠕蠕人马虽多,却不善攻城,阿那瓌瞧着声势不小,迄今不过袭取了沃野镇里几个小小戍堡,遇着沃野大城便屡攻不克,无法可想。西部高车乜列河所部又时常过来骚扰偷袭,阿那瓌只得顿足沃野城下,一时无得南下。
这下元渊顿觉吃紧,赶忙遣使跑去盛乐,要费穆领军来援。费穆自忖兵少,只怕分兵去了五原,反弄得盛乐空虚不保,左思右想之下,只得派人来武川求援。
宇文肱自诩忠义,又戴着个假武川镇都大将的头衔,想也没想,一口答应,当即叫来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三兄弟,要他等速速准备下去,武川镇军两日后便即开拔。
不料王氏听说,当场就炸了锅,哭的地动山摇:“你这老奴!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做甚又要带几个儿郎出征?大郎尸骨未寒,你怎么忍心再把我三个心头肉带走?”
好一番吵吵闹闹,撕撕扯扯,王氏直把宇文府正厅砸得没剩个完整物件。。。宇文肱不胜其烦,当晚便搬了去镇衙里住。今日一早起来,回想昨晚王氏几欲发狂的模样,宇文肱兀自不寒而栗,又想起贼势猖獗,阴山南北迟迟不靖,怎不心烦?
半个时辰过去,镇衙外突然人声喧哗,脚步声大起。宇文肱一皱眉:“甚么事情?”早有从人禀报:“乃是诸位小郎君来了!”
话音才落,一堆人涌进厅里。宇文肱定睛看时,不但自家三个儿子在内,贺拔两兄弟、侯莫陈两兄弟、裴果、独孤信、杨忠、李虎、赵贵。。。一个不拉,尽数到齐。
宇文肱脸色一变:“破胡,阿斗泥,果儿。。。你等怎么也来了?”
却是昨晚王氏发飙,宇文肱心中一动,想道:此去五原,与破六韩拔陵主力交战,真正是兵凶战危,也不知还能不能再回武川。我宇文肱职责所在,家中儿郎自是责无旁贷,可度卢兄新丧,总要给他贺拔家留个后罢。。。一念至此,宇文肱索性下令,此次出征全以镇兵镇将为主,并不征召不在军籍的大户宗族子弟,因此一帮弟兄里头,除开黑獭三兄弟,其他人压根就没告知。
裴果踏上一步,朗声道:“郎主偏心,去五原只喊上黑獭三兄弟,却把我等统统漏了。”
众兄弟一起大喊:“郎主偏心,去五原只喊上黑獭三兄弟,却把我等统统漏了。”
宇文肱哭笑不得,摆手道:“此次乃武川镇军兵发五原,不涉义勇,你等不在军籍,自然去不得。”
贺拔胜瓮声瓮气道:“那为何黑獭兄弟能去?”
“我已授他三个武川军主之职!”
“武川军主?好响亮的名头!”贺拔胜圆睁双眼:“郎主还是偏心,他三个能做武川军主,偏我等不成么?”
大伙儿跟着起哄:“郎主还是偏心,他三个能做武川军主,偏我等不成么?”
“军中之事,岂能儿戏?你等没有军籍,这一次,确然是去不得!”宇文肱只是不肯。
裴果一笑:“郎主此言差矣。我等虽非武川军主,却还是正经的怀朔军主,何言不在军籍?武川怀朔,皆是大魏治下,我等身为大魏将士,如何不为大魏分忧?”
“这。。。”宇文肱一时语塞,乃把面孔一板:“果儿你。。。你休要胡闹!
这时贺拔岳渊步而前,面色肃然,拱手道:“宇文叔父回护之心,我兄弟几个焉能不知?可耶耶临终前,要的是我等保家卫国、光宗耀祖。若庇于叔父羽翼之下,整日畏畏缩缩,我等日后如何能向耶耶交待?男儿在世,当纵横天下,与其窝囊活着,毋宁死!”
宇文肱如铁面孔终于松动,双眼隐有泪光,慨然道:“度卢兄,你泉下有知,当可心慰!”一点头:“好!都去!都去!”
。。。。。。
“臭果子!笑话我!”宇文英一脸羞恼,在裴果背上捶了怕不有百十下,只是不肯停。
总算累了,宇文英把嘴一撇,嗔道:“还不都怪你们走得太急,我只有连夜赶制。若时间多些,也不会逢得这般歪歪扭扭。”
宇文英一边发嗔,一双明眸眨巴眨巴,玉珠盈眶,大是委屈。若仔细看时,她大大双眼下水肿甚重,显然熬夜不轻。
裴果身上罩了件纯新青衣,剪裁尚算得体,可缝线处大多歪歪扭扭,实在有碍观瞻。
武川虽已光复,可一则宇文、贺拔两家丧了父子兄弟,二则宇文肱军务缠身,无暇顾他,是故裴果与宇文英的婚事,自然无人提起。
裴果倒是乐得如此,宇文英不免郁郁,可亲人终于团聚,已属欢喜。不曾想,一转眼阿爷、兄长、裴郎又要出征,宇文英真正是愁肠百结,虽说自个最不拿手的就是女工,却还是熬了一整夜,缝制出这袭青衣,唯愿他。。。他们平安罢。
“臭果子,没良心的,活该你穿破衣服,旧衣服!”宇文英嘴里这么说,却一把捡起地上裴果换下来的破旧青衣,头也不回跑远了去。
许是最近生死见得太多,裴果有些心不在焉,并不曾张口留住宇文英。
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裴果牵过黄骢马一跃而上,忽然他“咦”的一声,目光紧紧落在左腰处。那里,针脚密密麻麻、针线繁繁复复,绣上了几多蝙蝠与祥云。
这正是阿母赐予的流云百福佩图案呵,纹饰极其复杂,不想英妹她竟然一针一线都给绣了上去,难怪她缝了整整一夜,缝到双眼发黑。。。对了,此刻想起来,似乎她指尖尽多殷红小孔,那些,都是针扎的罢。。。
裴果突然觉着脸上火辣辣的疼。
他用上很大的力气,试图让自己不再去想,可闭上眼睛,他又看到大漠里无止境的黄沙碎石,那人白玉般聘婷而立,闻香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