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伶仃

这一仗,这本该是堂堂正正的一仗,走了样。

宇文肱也好,众兄弟也罢,猜中了开头,没猜中结局。

破六韩孔雀固然难缠,武川军倒也不惧,再不济总能打个旗鼓相当罢?宇文肱只担心两军势均力敌之下,一味耽搁下去,会引得更多贼军前来退水集,那时可就不好办了。因此他火速派出传令兵,要高欢尽快击退身后追兵,引后军前来汇合,共破破六韩孔雀。

传令兵去了倒是不曾多久,就听得马蹄隆隆,眼际里战旗摇曳,正是高欢领军而来。宇文肱遥遥一望,长出了一口气,笑道:“高欢所部阵容齐整,多半是打赢了。既如此,追兵定已退去,哈哈,这下该轮到破六韩孔雀吃紧了。”

果然西边贼军阵中响起一片喧哗,阵势有所松动,甚至破六韩孔雀的大纛也在游移。显然贼军不意魏军居然来了增援,大吃一惊。

宇文肱一摆手,便有小旗官打起旗语,招呼高欢尽快过来汇合。可接下来的一幕,休说武川军,便是破六韩孔雀的贼军也再难猜着---高天之下,黄土之上,高欢所部匆匆行军,然其行进方向么。。。杳非正西,居然是正南!他等对武川军的旗语视若无睹,甚至对远处虎视眈眈的破六韩孔雀骑军也权当没看见,只埋了头一味向南,似乎这天地间的对峙也好,厮杀也罢,一切皆与他等无干。

宇文肱为之气结,贺拔胜更是暴跳如雷,小旗官用尽全身气力,把手上令旗舞得虎虎生风,阳光下无比刺眼,可惜,依旧换不得丝毫回应。。。

于是破六韩孔雀在西,武川军在东,眼睁睁看着高欢所部就这么完完整整地来,又完完整整地去了。。。

直到退水集东边扬起一面面叛军战旗,五千贼军大摇大摆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宇文肱以下,武川全军终于明白过来---高欢压根不曾击退贼军追兵,或者说他压根不曾想过要击退贼军追兵,他想要的,是把武川全军断送在退水集!

“好贼子!恶毒至斯!”宇文肱急怒攻心,就觉着喉间一口鲜血蠢蠢上涌,差点没压住喷将出来。

破六韩孔雀岂是常人?一眼看出其中玄机,当即嘶声大吼:“打旗语,令退水集东边的兵马即刻猛攻魏军后路!我军亦全员出击,不留后手,务求一鼓歼灭当面之敌!”武川军骁勇善战,竟使自己的铁骑都吃个大亏,破六韩孔雀极为忌惮,正愁一时无计,不想老天陡然降下此等良机,自然是一息也不敢浪费。

“全员出击,不留后手?”有副将急急问道:“大王!方才那支魏军走得蹊跷,万一他等使诈,竟从南边绕将回来,袭我后路,怎么办?”

破六韩孔雀哈哈狂笑:“怎么办?自然是赌一把,赌那支魏军根本就是急着逃命,连友军都不管不顾了呗。”

“这。。。”

“休得啰嗦!”破六韩孔雀嘴角狰狞:“时机稍纵即逝,绝不可再等!传我将令,全军出击!”

。。。。。。

武川军败了,败得彻彻底底。

仅仅破六韩孔雀所部,实力已稍占上风,何况又多了整整五千贼军?

反观武川军,眼睁睁瞅着自个被高欢出卖,士气顿然大沮,又被优势贼军前后夹击,再是武勇,终究抵挡不住。不过半个多时辰,全线崩溃。

宇文肱看到二郎宇文连奋力搏杀,却被迎面而来的破六韩孔雀一槊戳穿了胸膛,鲜血四溅,飙得满天满地;他看到三郎宇文洛生中箭落马,随即被无数的马蹄踏过,消失无踪。。。足足五杆长矛从各个方向刺入宇文肱的身体,在它们夺走他的性命之前,他的心,已经碎了。

他的嘴角大口大口涌出鲜血,却还在喃喃,说得一句:“老婆子,平日里就属你最啰嗦,可从此听不见你叽叽嘎嘎,倒也伶仃。。。”头一歪,就此死去。

。。。。。。

武川军败得彻底,但并没有像高欢所预期的那样,落个全军覆没一个没留。

宇文肱在兵败之前亲手打起了旗语,命令贺拔胜、独孤信与杨忠率领麾下三支骑兵速速突围,不得耽搁,也不许回军救援中军。

突围之战打得异常艰苦,陷入重围的两千多武川骑兵一路喋血,每跑出一步都付出生命的代价。待终于杀出生天时,已不足百骑。

浑身浴血的独孤信在左,同样浑身浴血的杨忠在右,他两个死命扯住满身带伤却还在哭哭啼啼喊着要回去救宇文叔父的贺拔胜,行尸走肉般朝着五原行进。。。

七月初二,夜,夏日里平白刮起阵阵寒风,冷到让人匪夷所思。

贺拔胜、独孤信、杨忠三个披甲带刀,叩开五原城门,直闯北讨大都督军府,哪怕夜里宵禁,如此已触犯军规;哪怕李叔仁早已领着百十亲兵候在军府门前,对着他几个阴笑连连;哪怕广阳王元渊平日里最恨的,就是有人搅他清梦!

元渊终究还是起了身,两眼发红,满脸都写着“不快”二字。李叔仁在旁,幽幽说了一句:“高欢战报,言宇文肱轻敌冒进,以致惨败,大伤我北讨军士气。大王仁慈,念他战死疆场,不予追究。你三个倒好,侥幸逃了性命,还有脸跑来大王府前撒泼?”

元渊立时怒火冲天,不容贺拔胜三人分辩,着令即刻拿下,打入大牢,明日问斩。

当是时,一骑飞马而来,夜色里现出于谨那张清隽面容。他来得甚急,气喘吁吁,但一息也不肯耽搁,张嘴大叫:“大王不可!”

于谨自高车人那里急急赶回,今日午后入得五原,带来了乜列河归附大魏,且不日就要挥军南下助战的惊天消息。高傲矜贵如元渊,也要抚着他的后背,当着一众北讨军高级将领的面连称带赞,好话说尽。

于谨既到,元渊也不好怠慢,强忍睡意,挤出一副笑脸:“思敬你。。。”

于谨冷哼一声:“大王!今日武川军战败退水集,个中缘由,哼!我听到的,却与李将军说的大不相同!”

元渊不意于谨如此衿傲,不但当场打断自己,还一阵抢白,当下脸色就不大好看,语气随之转冷:“思敬此话怎讲?”

于谨也是心急,一时没察觉元渊其实已大为不爽,自顾自说道:“我听说的,乃是武川军连战皆捷,虽在退水集遭遇破六韩孔雀主力,犹能不落下风。可恨高欢临阵脱逃,置友军于不顾,这才累得武川军血染沙场,实在壮烈呵!”一指贺拔胜三人,叫道:“大王你看看,他三个血染征袍,伤痕累累。若非有大冤屈,岂会不顾伤痛,深夜还要跑来惊扰大王?”

元渊不算庸才,自能猜得出这里头怕是没那么简单。可他看一眼神情激动愤愤不平的于谨,又看一眼低眉顺目一脸恭敬的李叔仁,想的却是:高欢也好,武川人也罢,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何必为了他等伤我军中大将和气?

于是呵呵一笑,说道:“夜已深。。。这样罢,暂且将此三人押入牢中,容后发落。明日孤家便召高欢几个来,当庭对质。”

于谨急道:“大王!他三个无罪呵!”

元渊也自恼了,拔高了声音道:“他三个披甲带刀,夜闯军府,何谓无罪?于思敬你听好了,夜已深,孤家困了,明日再论此事,可否?”言罢拂袖而去。

于谨一滞,顿知自己心急之下无意间恼了元渊,长叹一声,悻悻退开。

卫士押着贺拔胜三个渐行渐远,李叔仁冷笑不止,阴鸷目光直追他三个背影。于谨正好看在眼里,怒从心起,咔咔走上几步,几乎就要撞在李叔仁身上。

李叔仁吓了一跳,蹭蹭蹭连退三步,磕磕绊绊地道:“于。。。于谨!你待怎的?”

于谨的语气就同今晚的夜风一般冷:“他三个若在牢里头出了半点纰漏,我于谨必与主事之人不死不休!”说完这句,他一跃上马,头也不回疾驰而去。

李叔仁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恨得牙痒痒的,可终究没敢放出什么狠话来。片刻之后,他招手喊来一个心腹从人,吩咐道:“你速速去同高欢几个说,眼下于谨正得势,他硬要插手此事,怕是我也罩不住。事儿急了,叫高欢几个连夜逃走罢。”

从人应声而去,李叔仁长出了一口气,悠悠自语:“高欢几个一走,此事便告死无对证。姓于的,你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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