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一轮月华躲进了厚厚的云层,黑暗顷刻间笼罩了大地。朝露台四周林立的高台楼榭,如一只只蛰伏的暗兽盘踞在齐宫的各个角落。大风骤起,夜鸟凄楚的叫唤声在天空中回荡。
突然,一片无声的黑影从我头顶掠过,我一下停住了脚步。抬头,一只叼了死鼠的夜枭扑展着双翼落在了左手边的大树上。它歪着脑袋看着我,碧绿色的眼眸在暗夜里骨碌碌地打着转,看得人寒毛骤立。
如果当年将军府里的齐宫地图是真的,那么从朝露台到点将台,就必须经过四座高榭,两座殿堂。刚刚我已经凭着记忆走了半刻钟,现在只要再穿身前的博贤堂,应该就能看见点将台的东面台阶了。
在那座承载着齐国昔日荣耀的点将台下,也许会有一扇通往自由的大门等着我去开启。
我展开手中的青色外袍披在头顶上,小心翼翼地沿着高墙下的阴影一点点地往前挪动。
点将台下,有两队带甲执戈的士兵。他们一手拿着长戈,一手提着白色的纱灯,整齐划一地绕着点将台一圈圈地巡视。我在心中默默地计数着他们走路的速度,预备着在他们两队都绕到高台西面的时候迅速地跑过去。
时间悄悄地流逝。
一、二、三,就是现在!
我拉紧长袍,提起裙摆飞快地冲出了阴影。五丈,四丈,高耸的点将台离我越来越近。忽然,身后一阵风拂过,全力奔跑中的我被人拦腰截住。我一张嘴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整个人已经腾空而起两丈多高,一下落在了路旁的一棵大树上。
“傻瓜,时间太短,你跑过不去的。”沉稳低哑的声音带着吞吐的热气贴着我的耳廓轻轻拂过。那思念了许久的声音,倏地钻进了我的心里,刺刺的麻麻的,勾得我鼻尖一酸。
“对不起,等久了吧!”黑暗中,他的手轻柔地抚过我脑后的长发,只微微一按便把我包进了怀中。
我不想说话,不想抬头,我像是溺水的人在洪流之中紧紧地抱住了我的救生木。
他终于来了,他终于发现了我留下的线索……我把脸颊贴上无恤滚烫的胸膛,我的惶恐,我的软弱,我不安的魂灵,急需这火热的温暖。
如水的月华从云层中挣脱了出来,周围的一切开始发亮。我微微睁开眼,如云的树冠闪烁着银色的光芒,黑白之间只有他眉梢的红云,火一样燃烧。我仰起头,指尖轻轻地爬上他长满胡渣的下巴。他微笑着低头吻住了我的指尖,那温软的唇贴着我的手指游移到了滚烫的手心,在我忍不住启唇发出一声叹息时,又深深地吻上了我的唇……
啃咬,辗转,当温热湿润的舌霸道地钻进我口中,我的身子开始变得很轻,我像烛芯上的火苗被风吹着不由自主地往后飘去。他握在腰际上的手猛地一收,又把我牢牢地贴在了身上。
鼻尖相触,呼吸相闻,周遭的一切就这样消失了。他来了,他就在这里,我把自己依向他,任他炙热的怀抱在我漂泊的心上蒙上了一层暖雾。那暖雾升到眼中,终又化成了泪水……
“我找到你了,不怕了……我带你出宫……”无恤捧着我的脸,声音中竟含了和我一样的哽咽。
三月的等待,他只等到了一方血迹斑斑的手帕,他在我耳边呢喃着,说不怕了,不怕了,可他的肩却抖得这样厉害,他的眼中有隐约的泪光。
我想同他说对不起,可这句话我已经说了太多遍。
“抱紧我,我带你走。”无恤轻轻地把我的手环上了自己的脖颈。
“不行……”我把脸埋进他的肩窝,微微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没有说话,他揽过我的腰,侧脸透过树冠上的空隙往外探了探,而后纵身一跃抱着我跳下了大树。
破败的绮兰阁,杂草丛生的庭院因为无恤的出现突然变成了黑夜中一座流满月光的秘密花园。夏虫在草丛间低鸣,数十只小蚱蜢你追我赶,欢乐地在我眼前跳跃着。
我趴在无恤宽厚的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淡淡的青草味混着湿润的露水钻进了鼻子,这味道让我忆起了那个弥漫着寒气的清晨。智瑶府里装神弄鬼,旁人只看到了神子的光芒,神子的从容,可他却一眼看穿了我的脆弱,我的无助。
所以他来了,牵着马从天黑等到了天亮,只为了在我踏出智瑶府的第一步,就能看见他,就能觉得心安。从那一日起,我开始相信,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他,那么无论我身陷怎样的困境,他都会带我离开危难,带我回到他身边。
“你怎么知道我在齐宫?”我轻声问。
“我看见你藏在四儿身上的帕子了,画得那么小,险些就要看漏了。”无恤把我放在绮兰阁的台阶上,自己转身蹲在了我身前,“帕子上的血是你的吧?让我瞧瞧都还好吗?”他撩起我的衣袖,我怕被他看到右肩上的伤处,连忙抓住了他的手:“我没事,那是别人的血。”
那日我在手帕的角落,我平日绣木槿花的地方,用大块头的血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互相嵌套的小框来代替临淄城大小两座城池,然后又把黑色的药粉抹在了小方框里,想借此告诉张孟谈,我人在齐宫。帕子最终躲过了阿素的眼睛被我藏进了四儿的怀里,可我却害怕,张孟谈即便发现了这条沾满血污的绢帕,也看不懂我留下的记号。
幸好,他回来了……他总是懂我的……
“是劫我的人被长眉打伤了,但长眉也掉了一条手臂。”
“劫你的人是范家的素姬?”无恤捏着我的手坐在我身边,他尽量隐藏起自己说话时的戾气,但捏着我的手却不自觉用上了力。
“她是陈恒的义女,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很多关于我的事,先是扮作庶民骗我救治了范吉射,后来又抓了四儿逼我向齐公下毒。”
“范吉射的藏身之地已经被我翻到了,你等着,离齐之前我一定割了这个素姬的头颅替你解气。”
“你不能杀她!”我连忙握住了无恤的手。
“为什么?”
“阿素很可能就是清乐坊的乐伎清歌,张先生似是与她有情。”
“孟谈和素姬有情?”无恤闻言微微眯起双眸,我知道这是一个极危险的信号。
“张先生应该不知情,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和范家的人有什么瓜葛。”我与张孟谈虽然不和,但却不想他被无恤怀疑他的忠心。
“我了解孟谈,我也相信他,只是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素姬就更不能留了。”
“红云儿……”
“先别想着替别人求情,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愿跟我出宫?”无恤伸手理了理我身后散乱的发辫,柔声问道。
“你听我跟你解释。”我迎上他询问的目光,徐徐道,“这些年陈恒因为卫国的事已经和你卿父动了好几次兵戈。明年,卿相要送蒯聩回卫国夺位,卫是小国,大军围上一月半月也许就降了,但齐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重要的盟友被晋国拉走。齐公和阚止现在只想着要清除国中藐视君权的几家卿族,卫国的事他们未必会管。但陈恒执政一向强硬,多年来一直都有争霸中原的野心。到时候,卿相带兵入卫,他一定不会坐视。可齐、晋、卫三国一旦开战,不知又要死多少将士,多多少老母寡妻。现在,陈恒、阚止胜负未定,我想留在宫里找机会和齐公谈个条件。”
“你要齐公许诺不参与晋卫之事?”
“嗯。”
“小傻子,原来你想的是这个。好了,趁天还没亮赶紧跟我回去吧,四儿还在家里眼巴巴地等着你呢!”无恤一弯嘴角便要抱我起身。
“为什么不行?这样不好吗?”我拼命摇头坠着他的手。
“阚止此人忠君,也称得上贤良,但他的手段和陈恒比却差得太远。齐公吕壬继位只有四年,他和阚止在齐国的根基都太浅,现在就算抱成了团,也不能与陈氏相抗衡。吕壬是个想有所作为的君主,可惜能力差了些。他虽有心除去陈氏,但注定无力回天。依我看,齐国的胜负早已经定了,你我此时加入战局,倒不如先回晋国,好好想想如何在明年为卿父抵住齐国大军。”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与其一年后送你上战场,我更愿意在这个时候赌上一把。阚止和齐公斗不了陈恒,可你别忘了在艾陵之战后退到时水北岸的那两只老虎。”
“你说的是,齐国的高氏和国氏?”无恤眸色一沉。
“正是!我们这次真正要谈条件的人不是齐公,而是他们。让陈恒去对付阚止,到时候我们只要把齐公捏在手里,再联合高氏和国氏扳倒陈氏,齐国最有势力的三卿一乱,那晋国和卫国的事他们想管也管不了了。红云儿,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高、国两家的事还得由你来。”
“我就知道我不该听你说这些,我刚刚就该敲晕你直接背你出宫。”无恤攥紧拳头,腾身而起,
“这样不好吗?不用打仗,不用死人,其实这对大家都好啊!你且让我试一试,半月后如果行不通,你再来带我出宫?”
“宫里太危险,齐公的事我另外安排别人来做,今天你还是得跟我走。”无恤二话不说,一弯腰把我扛了起来。
“红云儿……这事我已经开始做了,我……”
“计是好计,但我不会让你来做。你冒得了这个险,我冒不起。今天你必须和我回去!”
“我有给自己准备后路的,你先听我说……”
“嘘,别说话!”无恤突然捂住我的嘴巴,脚底一动把我扛进了绮兰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