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人毗替我扑了香粉，描了双眉，又取出宫中新送来的两种花膏子和在一起，调了一个新色，轻轻地拍抹在我的两颊上。我手捧弦纹素镜，眼见着自己在寺人毗的手下变得愈发明媚。好久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自己的脸，面对面这么瞧着，忽然觉得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是因为眉眼脱了稚气，多了妩媚？还是因为心中少了天真，多了算计？
“好了吗？”待寺人毗替我点上嫣红的口脂，我随即放下了手中铜镜。
“只差这最后一样了！”寺人毗神秘兮兮地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嵌绿松石的小盒。
“你这怀里到底藏了多少好东西？这样贵重的盒子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可是我熬白了头发才做出来的，独姑娘和素姑娘那里才有。”寺人毗说着凑到我面前，得意洋洋地打开了小盒。
“这是什么？金箔？”银白色的小盒内里放着三片金光闪闪的薄片，我正欲伸手去拿，寺人毗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别动！会捏碎的。”
“你又整的什么新鲜玩意儿，说出来，我听听。”
“这是蜉蝣的翼翅，我拿凤仙花汁先泡了一日，染了一个粉色透明的地，然后再用描金笔沿着翼翅上的纹路细细地描了黄金色。这三日总共就只做成了三对。姑娘的描了黄金，素姑娘的描了朱砂，一人总共就只有这三片，捏碎了可就没有多余的能补了。”
“这是蜉蝣的翅膀？”我不可置信地凑上去多看了两眼，嬉笑道，“你费了那么大工夫是要把这几只翅膀按在姑娘哪儿？这么小的翅膀，我就算按了三只也飞不起来啊！”
“等我贴好了，姑娘自然就知道了！”寺人毗笑着用清水沾湿指尖，把半透明的描金翅从小盒里沾了起来。
“毗，齐公召见我们这群人只是为了安抚朝堂上的大夫们，你今天把我打扮得再美，也不可能让他留我在身边的。”我重新捧起素镜，看寺人毗在我额间一通忙碌。
“我知道，但有了这个就不一样了。”寺人毗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听得不是很真切，紧跟着又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齐公只要是个男人，见了姑娘这样的美人，总会留在心上的。好了！姑娘快瞧瞧，可好看？”寺人双手一撤，笑盈盈地凑到我脸颊旁，歪着头和我一起往铜镜里看去，“啧啧啧，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娇肤，衬上这眉间三片描金翅，姑娘是要将九天神女都羞下云端来了。”
“你这小儿平日里到底抹了多少蜜汁在嘴上，怎么就有说不完的好听话。”我笑着放下铜镜站起身来，取了床边的深衣、束腰走到了屏风后面，“毗，下朝的钟刚刚是不是敲过了？你到外面看看，其他房里的人可都出去了？”
“钟是敲过了，但宫里的人没来催，应该还有些时候。姑娘，这条裙子绣得繁密有些重了，好穿吗？让我来帮你吧！”
“不用了，我马上就好了。你到外面候着吧！”
“诺！”寺人毗合上窗户，吱呀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我躲在屏风后面，穿上了那套浅绛色缘绣云燕戏风的曲裾深衣，又另从梳妆奁里挑了一枚玉瑗把长发系在了腰间。
齐公吕壬，是阚止和陈恒斗争中的重要人物，也是将来无恤和高、国两家谈判的重要筹码。我和阿素虽然最终的目的不同，但是要把齐公捏在手心里的心思却是一样的。今日小雅阁面君，不知我与她，谁能先引起齐公的注意。
“姑娘，该下去了。”寺人毗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我收敛心神，推门走了出去。
朝露台下，早已经候了七八个美人。月白色、藜草色、苍青色、姜黄色，冰纨细缯，玉簪朱履，个个美艳不可方物。在众家美人身后，有一个身穿荼白色红缘曲裾深衣的女子，背对着我站在晨曦之中。她手抱瑶琴，孑孑独立，三千青丝挽成云髻，发丝缠绕处一根红色珊瑚簪若隐若现。
我迈步走下朝露台，她倏然回眸。
烟眉，细目，三片朱砂翅缀在眼尾，说不出的妖娆，说不出的勾魂。
今日的她不是阿素，是谜一样美好的清歌。
我看着阿素发呆，众人看着我发愣，最后寺人毗轻咳一声，众人一下子清醒，自觉地为我和阿素让开了一条通道。
“听毗说，素姐姐这几日身体不适，今天可好些了？”我走到阿素面前，微微一礼。
“好些了，多谢拾妹妹的关心。”阿素笑着回了一礼，然后假装亲昵地握住了我的手，“妹妹听说了吗？今日国君要在小雅阁宴请楚国来的贵客，你我今日第一次面君便要侍宴，妹妹可准备了什么歌舞？”
楚国来的贵客？我转头望向寺人毗，寺人毗脸一僵避开了我的眼神。
“妹妹哪里有姐姐这般才艺，琴瑟歌舞实在没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我这话一说，身旁便传来窸窸窣窣的低语声。
“妹妹这样美，就算什么都不会也是不打紧的。”阿素瞪了一眼几个捂嘴偷笑的女子，“体贴有加”地把我拉到了一旁，“今天，齐公要宴请的是楚国的公孙朝和公孙宁。有外臣来访，宴席之间国君总要送出去几个美人。我提醒你，国君赠给外臣的女乐，至少要在宫中待满三日才会派人送到宫外的驿馆去。如果你违背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三日之内我有的是机会除掉你。你今天如果想借着外赐的机会逃出齐宫，那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公孙朝和公孙宁是楚平王的孙子，楚国令尹（1）子西的两个儿子。其中，公孙朝善武手握重兵，公孙宁善文有治国之才。这个时候，楚国派这两个公孙到齐国来做什么？
“你果然在打他们的主意！”阿素见我沉思不语，一伸手猛地钳住了我的手腕。
“他们若要向齐公讨要我，我有什么办法？你既不想让楚国人看上我，又何必让寺人毗如此费心地打扮我！”
“打扮你就是为了不让齐公把你送给楚国人。”阿素松开我的手，双眉紧蹙，“阿拾，我不管你信或不信，我既然答应了事成之后会送你出宫，我就一定会做到。在此之前，你不要再耍你的小聪明了，义父一旦觉得我不能掌控你，他马上就会派人杀了你。到那时候，我们谁也救不了你，你明白吗？”
“你们？你们是谁？”我揉着手腕，笑问道。
“你可不可以笨一点，可不可以装得笨一点。义父要的只是一个会巫术善用毒的人，他不会在国君身边留一个会给陈氏惹出祸事的麻烦。”
“阿素，你现在是在假装我们还是朋友吗？”我听完阿素的话，不由嗤笑一声。
阿素眼神一暗，叹身道：“阿拾，我曾经以为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这天下的女子再聪明，不过是躲在高墙之内用尽手段为自己博一个名分，博一世富贵。世间女子，我已是另类，可偏偏还有一个你。如果我只是阿素，如果我不是范氏的素姬，我会想和你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但我们这一世注定做不了朋友，我现在只希望你不会死在我手里，死在义父手里。”
阿素的这番话说得真切，其实如果命运可以选择，我也不希望与她为敌。
那时，她明知无恤在齐地追杀范氏和中行氏的族人，却仍旧冒险设计接近了我。不是因为她狂妄自负，不是因为她有绝对的把握能够利用我，而是因为范吉射病入膏肓，因为她的父亲危在旦夕，她才不得已以身犯险。她欺骗了我，但她一心救父的心却是真的。淄水河畔，她下坡采药，我拉着她的手，我要跪下身子刨药，她总会细心地替我拨开所有的荆棘。曾经，我是真的把她当做了朋友，也正因为如此，后来的欺骗才会如此伤人。
“放心吧，我没打算利用那两个楚国公孙逃出宫，也不会给你杀我的理由和机会。走吧，那边人都到齐了。”
“这样就好，走吧！”阿素朝我伸出手来，我往旁边一闪径自朝人群走去。
“阿拾……”身后传来阿素闷闷的咳嗽声。
我转过头，见她皱着眉头，捂着胸口一阵闷咳。“你没事吧？”我问。
“没事。”阿素摆了摆手，扬起一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笑容。
那笑容像一把尖刀一下子刺进了我的心里，我站在她身前，默默地看着她咳出了泪水，咳得满脸涨红。其实我很想告诉她，莫要再喝齐宫里的百灵酒了，莫要再擦我混了六月雪花粉的香粉了。但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缄默。
在这场生死攸关的较量里，没有人可以对敌人仁慈。
备注：（1）令尹：楚国的宰相称为令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