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视伤血,久坐伤肉。颜夫子长年劳心劳力,以致气血双亏,身虚体弱才会昏迷不醒。”我将颜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长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写下几味药名交给了少年,“我这里有几味补气补血的药材你们先去药铺买来,以后每日煎服三次,服药期间再辅以温热药粥调理即可。只是校对书简这种劳神耗力的事,颜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少年捏着竹片在长案前踌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小声问道:“医师,这药需多少个币子?”
补血补气之药因稀少难采,故而价钱较寻常草药要贵出许多。我竹片上所写的药材中用量最大的当属黄芪、当归、生地,光买齐这三样就至少需要七八个币子,而真正用来替颜回吊命的却还是另外几样金贵的药材。
我见少年面有难色,心中便已了然:“你把竹片给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转而把它交给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四儿:“四儿,你帮我去药铺买些药。最后这几样若一家店铺里没有,就多跑几家。”
“好,记下了。”四儿点了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医师,万万不可。”少年来不及套鞋,几步蹿下台阶拉住了四儿,“无故受他人恩惠实非君子之行,父亲如果知道了是会怪罪我的。”。
“你若不愿受外人的恩惠,那这竹片上的药材就叫五月阳去买好了。”我冲四儿招了招手,接着转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子贡。
子贡是鲁国富商,颜回既是他同门师弟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子贡心灵通透,他见我转头看着他,当下便明了了我的意思。
“哎,子渊素来最不喜我以钱财施惠于他,但今日情况非常,就只能再违逆他一次了。”子贡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交给了身边的五月阳:“五月阳,你跟四儿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诺!”五月阳双手接过锦袋,躬身一礼跑到了四儿身边,“四儿姐姐,我们走吧!”
“嗯。”四儿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阳飞快地跑出了院门。
少年见自己无法阻止她们两个,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端木伯伯,月前父亲刚为此同你吵过一次,你怎么又这样了呢!父亲一会儿醒了定不会轻饶了我。”
“小哥你别怕,颜夫子如今还没醒,等他醒了你只说那些草药是你我二人上山采来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抚着少年,心里却暗道,这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想到却这般执拗于君子之道,想来定和颜回平日的严厉教导有关。
“不行,我怎能用谎话诓骗父亲?”少年听了我的建议连忙摇头。
我微笑着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听闻齐国的右相阚止曾以君子之道问于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1)。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谎言的,如果你觉得采药之说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亲,那我们就进屋再想个更好点的说法怎么样?”
“阿歆,你先进屋照顾你父亲吧,此事我来同你父亲解释!”子贡按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推进了屋子。少年进屋后,子贡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将我带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见贤弟看诊时眉头紧锁,可是子渊的病……”
见子贡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颜夫子脉息极弱,时有时无。他的病乃是长年累月辛劳所致,若在二十九岁须发尽白之时,能仔细调养兴许还能活过六十,但如今他五内俱损,我今日所开药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气。要想延命,恐怕还要再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可救子渊,贤弟尽管说。”
“小弟行医时日不长,医术尚浅,但早年曾在一卷医书上读到过和颜夫子相似的病症。那医书乃神医扁鹊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请到神医扁鹊代为诊治,颜夫子这病兴许还有的救。”
“扁鹊之名,赐也有所耳闻,但要找到行踪不定的神医谈何容易。”
我侧首看着颜回晾晒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简,思忖了片刻,转头对子贡道:“颜夫子这里就暂且先用药汤调养着,之前小弟听闻扁鹊在晋,我今日回去差人回晋国替颜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寻访到神医,立马请人送他来曲阜。颜夫子素有贤名在外,想来神医也不会拒绝跑这一趟。”
“若果然能请到扁鹊替子渊看病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愚兄就先替子渊拜谢贤弟了!”子贡两手一抬躬身长揖道。
“先生折煞小弟了。”我连忙俯身把子贡扶了起来,“小弟此番千里迢迢来到鲁都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孔门诸贤坐而问学。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颜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谢了。而且小弟这里还有一事不明,想先请教先生。”
“贤弟请讲。”子贡松开紧蹙的双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问,先生与孔夫子,孰贤?”
子贡笑而答道:“夫子圣人也,不可以贤论。赐事于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饮水于江海,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子贡的回答让我略微有些吃惊,我以为像他这样有才学的人,总会有几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量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谦逊?四年前,先生游说五国,存鲁、乱齐、破吴,艾陵之战后,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变。两年前,先生事于卫国,吴人图谋不轨扣压卫公,也是先生说服吴太宰,使卫公安全归国。子黯更听说,先生如今还欲往齐国说服齐公归还原来属于鲁国的“成”地。先生之才,举世皆知,可先生却将自己比做饮水之人,而将孔夫子比作深不见底的江河,子黯实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胜在何处?”
子贡听完我的一席话笑而不答,他转身从屋内抱出一卷苇席铺在了小院中央:“贤弟请坐。”说着自己脱去鞋履在苇席上跪坐了下来。我颔首一礼也在他面前落座。
“赐与夫子之能,譬诸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家室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
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我将子贡的话在脑中细思了一遍,疑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子黯不识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又不未得其门而入的原因?”
“赐随侍夫子已有二十余年,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得门而入。这天下唯子渊一人最能体悟夫子的境界。”
子贡的谦虚再一次令我惊叹。
“颜夫子亦贤于先生?”我问。
“然,赐闻一知二,子渊闻一知十,赐弗如子渊。”子贡转头望向木屋,正色回道。
子贡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如果说,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赐。虽然他金冠华衣的样子和我少时脑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样相去甚远,但他的才能,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摆得那么低,我仰望着他,他却仰望着孔丘。在那数仞宫墙之内,在我不得其门而入的那个世界里,到底有怎样伟大的存在?因为子贡的话,我的心里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见孔丘,我要一探那宫墙之内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
“子黯愿往夫子门下求学,望先生为荐。”我俯身朝子贡叩首长拜。
备注(1)“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出自《论语·雍也》。
欺:欺负罔:愚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