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阳关边境军营,深夜。
李虎盯着四周熟睡的几十士兵,有些不可思议地将右手大拇指的指甲刺入食指。
他先是轻轻按压,适应之后便使上全力,直到将食指刺出一个深凹的痕迹方才停下。
紧接着,他摸了摸空荡的左臂袖口,扫视四周,小心翼翼地从内衬里拿出了一把匕首。
昏暗的通铺里,银白刀匕泛着丝丝冷意,被他紧紧握在手上。
“我的眼睛…”
借着一丝极微弱的光线,李虎透过匕首的反光,看到了自己眸中的变化。
那两颗因为终日疲惫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珠,此刻正在透出光亮。
似是瞳孔深处有一丝无形无质的光源,渐渐笼罩整个眼眸,显得极为神异。
即便通铺里极为昏暗,但他仿佛能够视夜如昼一般,将周遭一切景象看个通透。
咚咚咚!
忽然间,一道道似是轻微鼓点沉沉腾跃的声响,从四方缓缓传来。
那种声音十分平缓,但似是有许多道不同之音汇合,显得有些杂乱。
不过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李虎便听出了其内的明细。
这是人的心跳声。
“我居然能听到他们的心跳?”
李虎凝神细听,感到有些惊异,亦是有一丝细微的新奇。
周遭几十人虽说同睡在这厢房里,但并不是同床而睡,每个人相距依旧有着距离。
可他现在竟然能听到所有人的心跳,而且还能够从心跳的变化中,判断出这些人相隔自己的远近!
这种感觉,似乎是听力突然强了几十倍,方能将一切细微之声收入心神。
咚咚咚咚!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的心跳,继续升腾。
李虎连连放下匕首,将其收入皮鞘里,贴回内衬。
他感觉自己似乎还能听到更多,便慢慢闭上了双眼。
唰啦啦啦!
渐渐的,他耳边的声响越来越大,仿佛有一幕幕更加杂乱、更加莫名的声响接连腾起。
那些声音,仿佛是血液在血管里流动、又像是关节骨骼在夜里的细微动弹、还像是五脏六腑在入睡后的缓慢蠕动。
种种声响,就在他凝神细听之后,越来越清晰。
“这个在南侧,距我六步,应该是粮草处的吴凡…这个在东北角,据我十二步,是兵器处的曾松岳…这个就在前铺,是传令处的蔡坤…”
李虎紧紧闭着双眼,只觉这一重重从人体内部发出来的声响,正在被他一一听入心神,甚至还能明确地判断出这些人所处的位置乃至身份!
这些人的心跳呼吸、脏腑蠕动、关节摩擦乃至血液流淌,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一般,尽悉入耳!
足足听了一炷香的时间,李虎才终于回过神来,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一睁眼,刚刚还只能勉强视夜如昼的眸力,已是彻底化为恒定。
入目所示,皆像是处于明亮的白昼一般。
他看着房梁上的木架,只消稍稍凝神,便能看到那几丈远的木头纹路,纤细可闻,无比清晰。
而且他还发现只要再次加大眼神的凝视,就能看到周遭那些睡着了的士兵们、身上细微的红光。
气血之力,竟然都能透过这双眸子看个通透!
“道主传授神通给我了…”
这一刻,李虎哪里还能不知道自身为何忽然变得“耳聪目明”,他沉下心神,脑海中那三尊金佛与一钟一塔,竟变的从未有过的清晰和稳定。
这是过往他每夜尝试入静时,从未有过的事!
“一念压万念,观想定神魂!”
如同福至心灵一般,李虎霎时放下了对自身目力和听力的惊异新奇,连连挥去杂念,将一切心神看向了脑海里的观想之图。
他感觉这三年来迟迟无法成功观想的瓶颈,今夜便能一举打破!
铛!
铛!
铛!
似是要传入内心深处的钟声,轰然而响。
而李虎也只觉自己的视线眨眼开始上腾,仿佛要冲至一个极高地带,获得大欢喜、大自在。
他感到肉身愈发轻灵,念头愈发惬意,仿佛过往的一切都开始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
轰轰轰轰!
升高,不断升高。
他的视线飘过一重重山河、划过一幕幕星空,直到进无可进、增无可增之时,终是停滞了下来。
“我这是在哪里?”
李虎看着脚下漆黑无边的虚幻地带,只觉有股莫名的恐惧和骇然,霎时腾起。
仿佛这之下是九重魔渊,有无数欲要吞噬血肉的诡异怪物正在蛰伏。
“呜呜呜呜!”
而就在这一瞬间,脚下忽地传来一道道极其细微的低吼,细细听去,如同夜枭哭啼,又似在深夜凄厉垂泪的幽魂,极为骇人。
唰啦!
声音刚起,李虎便觉得周遭的场景霎时变化,一幕幕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忽而在这四周演化起来。
嘎吱!
木门关合,一片家徒四壁之像,映入眼帘。
“这…这是我的家?”
李虎看着周遭有些破旧的房屋,看着那棕色的木门,心里忽的打起鼓来。
他回身一望,一股寒意进而腾起。
腐烂恶臭的肉食、蛆虫爬满的水缸、遍布蛛网的木梁,霎时映入心神深处。
这一次,他没有靠着段真当初给他的破妄之力,仅靠着自己的眼睛便看了个通透。
“这是在梦里吗?”
李虎盯着自己的屋落看了片刻,虽然心里依旧有些恐惧,但却有些疑惑。
他只觉脑海也清明了许多,一时间尤有余力作出判断。
眼前之景,虽然与自身住了二十余年的丰门村一般无二,可细节上却有着差异。
“对了!我是在观想!并非真的回到了村内!”
这一瞬间,李虎脑海中如灵光一闪,眼神霎时变得无比清明。
西州阳关与丰门村相距足足数万里之遥,怎么可能一眨眼就跨越这般浩瀚距离?
而且,分明他上一刻还在观想着段真传授下来的功法。
“这是梦境,那我此刻,该怎么做?”
知晓了这一切只是在梦中之后,李虎胆气似乎都大了起来。
他再次看向自身房里的这些腐烂恶臭之物,突然觉得念头又轻灵了些。
仿佛明悟身在梦中后,便将神魂凝实了些许。
嘎吱!
而就在此时,他猛地转身,只听得身后的棕色木门,突然被人打开。
哒哒哒!
一道沉重又僵硬的脚步声,倏地腾起。
“你…”
饶是李虎已经明悟了身在梦中,却依旧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推门而入的人,是自己的好友,李青。
“虎子哥,你没事吧?刚才听到你在屋里大叫,正好我还没走,特意过来看看。”
似曾相识的声音,从李青的口里缓缓传出。
可李虎却下意识地再退几步,眼神里腾起了一丝惊恐,瞳孔深处猛地一缩。
嘎吱!
嘎吱!
木门被李青的指节按住,露出他苍白到毫无任何血色的皮肤。
细看下去,五指乃至整个手掌,都有一块块乌黑发紫的斑点,似是得了顽疾。
而他身子朝下,仿佛直不起腰杆,只能一步步地托着步伐挪动。
说话时,露出了沾满血丝,半挂在脸上的眼球。
原来李青,早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李虎看着这个与自身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变成了这幅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样子,心里的惧意,忽地减去了几分。
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并不单纯的是在梦境之中,眼下的一切,其实是当年段真带着他出门所看到的景象。
这是现今,这一幕终是被他亲眼所见!
“这是道主眼里看到的丰门村么…”
李虎紧紧捏着右臂,看着一步步朝着自己走来的李青,忽而沉沉低吼。
他仿佛在发泄、在嘶鸣、在为这个好友所遭之劫难而悲恸。
而李青也不移动脚步,就这么耷拉着腐烂不堪的肉身,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眶,默默看着他。
那眼眶里,时而有黑色血丝趟下,像是无声之泪、静默之泣。
“青子,你受苦了…”
良久过后,李虎终是止住了心里的悲恸,忽而抬起了头。
他连连站起,开始左右四顾,仿佛在寻找着什么。
哐当!
屋内破旧的家什,被他胡乱翻动,仓皇寻找。
终于,他找到了一把柴刀,将其握在掌中。
下一瞬间,李虎便迈步上前,挥出柴刀,一刀枭首。
“砰!”
李青的头颅翻转落地,脖颈处却没有流出一丝鲜血,仅是乌黑发紫,僵硬如尸。
他其实早就死了,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
“青子…”
李虎跪倒在地上,捧起了头颅,脸上滴下一丝泪水。
紧接着,他单臂将眼泪擦干,抱着李青的头颅,迈步而出。
那个方向,是占据了老村长家的黄鼠狼精怪所在之地。
这一夜,梦境里的封门古村,陷入了一场混乱与血杀的迷离魇境。
……
“集合!集合!”
阳光从通房的窗户外透射而来,一声声军营晨起鼓点响彻全营。
李虎睁开双眼,平直坐起,看了看自己的独臂。
他静默地愣了十个呼吸,随后迅速着装,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
晨训过后,他入了伙房,准备将午时的军膳备制妥当。
可正当他要将菜肴清洗干净时,彭勇三人,便朝着他缓缓走了过来:
“彭兄,昨夜里当是享受的紧吧?哈哈哈!”
“是啊,镇上那个浪蹄子,一手洞箫之术端的是入神入化,彭兄破晓时才回,当是坠在美人窟里了!”
“过几日,我兄弟俩也要寻值夜人通融则个,好去镇上快活快活!”
三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过也没有刻意遮掩。
此刻左右并无他人,至于李虎,却是更没被他们放在心上。
听着三人的话语间,似乎彭勇昨夜里偷偷离了军营,去了镇上。
“别怪我吹嘘,那个小娘们,啧啧啧!坐上去一动,怕是能磨死人呢!”
彭勇得意地朝着另外两人分享着昨夜的享乐,在对方的羡慕下,哈哈大笑。
他随意坐在案上,忽地看到了正在洗菜的李虎。
“哟,那个孬种,怎么今日不偷懒了?来得这般早?”
彭勇正享了一夜畅意,突然见到李虎,只觉心里玩心又起,免不得想要羞辱一番。
这三年来,戏弄李虎,已经成了他们军营生涯里的一部分。
枯燥的军营生涯,既然能寻一些乐子,那又何乐而不为?
但这一次,彭勇却没有从李虎那里,得到以往的回应。
唰啦唰拉!
潺潺流水声,从李虎手中的水勺里传出,浇洗在沾着泥土的菜叶之中,冲刷着污垢。
他就像入了神,丝毫没有听见彭勇在朝他开口,仅是用单手微微拂过菜叶末梢,将杂质洗尽。
“孬种,跟你说话呢!聋了吗?”
可这一幕,却让本来心情大好的彭勇,皱起了眉。
旁边的两人,眼中也闪过一丝冷色。
咔嚓!
筋骨爆响的声音、接连传起。
彭勇摇晃着脖子跳下案前,揉捏着骨头关节,朝着李虎走去。
看来今日,是要给这个小子再松松骨头了。
“嘿,老子倒要看看你今天能有几分硬气!”
彭勇靠近李虎三步,见他依旧没有转身,忽地露出一丝狞笑。
他双掌成爪,直直而出,如同一挂铁钩,朝着李虎的背脊抓去。
这是他在军营混迹多年里练出的一式爪功,伤人关节、卸人臂膀轻而易举。
而且若打在隐蔽穴位,从外部看丝毫看不出任何伤痕,中招者只会疼痛无比。
这三年来,李虎便时不时会遭受他的折磨和欺辱。
呼呼呼!
练筋武者,三步之内倒是也能带起一缕微风,并且发挥出不弱的威力。
越是靠近,彭勇的狞笑也愈发明显,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戏弄一番这个唯唯诺诺的残缺汉子。
可就在他的手掌即将扣住李虎的背脊之时,一直没有动过的李虎,忽地朝左,迈出了一步。
“你!”
彭勇眼底一缩,本是势在必得的一抓顿时落了个空。
他的身子一个踉跄,劲气打到空出,差点没能站稳身形。
不过到底肉身练到了筋骨,他即迅速地拧过身子,再次翻掌朝着李虎抓去。
这一次,他眼里已是带起了浓郁的狠辣之色。
这个该死的孬种,竟然敢躲?
“你今日有苦头吃了。”
彭勇阴沉着脸,朝着方才似是“运气”一般躲开的李虎,狠戾出声。
这一抓,比方才增了大半力道。
而且还带上了步法,隐隐封锁了李虎的所有移动路线。
李虎这次再也无法迈步,一时间,只能愣在原地。
可这一瞬间,这个独臂汉子,突然转过了头。
他的目光,如同化为了一把锋利淌血的尖刀,狠狠地刺入了彭勇的眼眸深处。
轰咚!
空气里似是炸开了一丝爆响,仿佛巨钟震荡,直直冲入了彭勇的脑仁内部。
嗡嗡嗡!
本是牢牢在握的彭勇,忽地感觉眼前一黑,仿佛天灵盖被人用尖刀刺了个指肚大小的圆孔,紧接着又生硬地塞入了一重巨大的狼牙铁锤。
那玩意儿在脑海里不断搅拌,刺得他头晕眼花,甚至连五脏六腑都开始直犯恶心。
呕!
几个呼吸都没有撑过,彭勇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捂着肚子呕吐了起来。
“彭兄!”
“这…这!”
身后那两人见到此幕,立马急声尖呼,似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在他们眼中,彭勇这两次出手,第一次没能击中,反而被李虎躲开。
这还能说得上是彭勇心存戏耍,一时疏忽了。
可第二次出手,分明已经起了真火,用了全力!
但这一次,李虎仅是转过了身,彭勇就径直跌倒在地上呕吐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
两人对视,眼底皆是腾起惊异。
方才那李虎,仅是转过身看了彭勇一眼吧!
唰啦!
呕吐之声,接而从彭勇身上传起。
他只觉脑海中的搅拌之感愈发强烈,连带着五脏六腑翻江倒海,恨不得把脏腑都吐个通透,方能缓解一丝不适!
眼泪鼻涕,夹杂着胃里的污秽之物,接而吐出,将这伙房里弄得脏臭无比。
“让开。”
而就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李虎,终于缓缓开口。
他看着倒在地上呕吐了彭勇,以及站在一旁的另外两人,声音与表情,变得从所未有的平静。
“你…”
这一瞬间,那两人迎着他的目光,倏地背脊一凉,仿佛觉得有股冷气从后背腾起。
而也没有来得及多想,李虎已经迈开了步子,朝他们两人踏来。
咚咚咚咚!
两人忽然感到心脏猛地一惊,似是被一把无形的手抓住,脸色霎时变得极为苍白。
而且这种感觉,正在随着李虎的靠近,变得愈发强烈!
“让开。”
下一刻,李虎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
那个眼神,乃至眸光深处的冷意,这三年里从未见过。
扑通!
周遭的压力似乎变得越来越大,最终,这两人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他们甚至没能控制自己的身形,直直跌在了彭勇的呕吐物里。
一时间,只剩下李虎长身而立,似是在看着三人的丑态,又如同在沉思着什么。
下一瞬间,他迈步而出,迎着晨光,走向了校场。
本是对自己百般欺辱的三人,此刻仅连一道眼神都难以承受。
没有人知道他在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从今日开始,以往那个唯唯诺诺的古村青年,再无了任何一丝痕迹。
破梦中灾厄,立无畏之心,
万般修行,由此而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