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映雪这么一说,就让徐凤仪想起还在泉州城牡丹折桂阁受苦受难的张九妹和赵一兰,心中不免有些戚戚。此刻,他已完成保护文安国这支商旅的任务,是时候启程到泉州府把张九妹和赵一兰她们赎出来了。
徐凤仪看见张映雪一付热心肠,替他的婚姻大事操(心),心中既是感激又嫌厌烦。徐凤仪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坚信葛洪之流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说法,自己的事自己作主,对别人替他乱抓主意的事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当时他皱眉戚目道:“我离开仙游城已有一段时日,很挂念仙游城的老朋友,我想约朋友到得月楼酒家吃一顿便饭。你不用象接皇帝大驾一样伺候我,这吃饭的事你不用替我张罗了。”
张映雪道:“不行,外面的酒菜那有你姐姐做的那么精致,你不知道哪些黑心的商贩往你的食物里下什么佐料哩,说不定他们给你一个惊喜,往你饭菜里撒泡尿。”
徐凤仪摇头晃脑道:“不打紧,只要他把饭菜煮沸就行了,别说人尿,就算他把他那身上的鸭蛋割下来给我下酒,我也只好却之不恭。”
张映雪忍俊不禁,扭了一下徐凤仪的胳膊,生气地道:“没点正经,不许乱开玩笑!这饭一定在姐姐家吃,我给你做米酒油熏鸡哦。”这米酒油熏鸡据说用油烟熏熟(注意不是油炸),油、鸡分隔,油在下,鸡在上,象用蒸笼蒸馒头一样,加热途中不断通过锅盖边沿渗入料酒,直至把鸡熏熟为止。米酒油熏鸡的特点是油烟、酒味及酱油的味道完全渗入鸡肉中,风味独特,确是佐酒之极品。
徐凤仪吃过一次米酒油熏鸡,知道这是人间美味,闻言欣然领情,答应下来。张映雪亲下厨房动手张罗饭菜,好象替男人做一顿饭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情一般。徐凤仪暗暗摇头,只得随张映雪瞎忙。张映雪一面张罗杀鸡宰猪,一面又问徐凤仪一句:“嗯,你的朋友哩,叫他们一齐到庆余堂吃饭,我喜欢人多热闹。”
徐凤仪在仙游城也没有什么知己朋友,他方才说请朋友到酒家吃饭不过是敷衍张映雪的话,看见张映雪当真。连忙中回应道:“也有几个朋友,他们整日只知赌博,这当儿不知到那里鬼混去了哩,我也不知能否碰见他们。”徐凤仪口中所说的朋友,不过是他手下几个伙计而已,如杨三鞭、杨豹和张三他们。张映雪也不怎样较真,一笑置之。
张映雪准备这顿家宴是一个大盛宴,除了宴请亲朋好友之外,还有一班镖师和得力家人,将近有一百几十人参与盛会。这十围酒席,张映雪与使唤丫环杂役至少忙碌半天才行。
文安国看看这顿饭也不是顷刻即成,趁着这个空隙,他拉着徐凤仪的手道:“我们到街上散散心吧,哥自从吃了张阿贵这厮欺骗,感到十分郁闷。难得到家,咱们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徐凤仪也不知道文安国如何放松,只疑心文安国带他去逛窑子,也不推辞,心照不宣跟着文安国便上路了。
文安国确是把徐凤仪带到仙游城一家最大最好最热闹的妓院:倚梦轩。倚梦轩原来是大明官府的地方教坊,官府把贪官污吏的子女或犯罪人员的子女抓到教坊服役,替各类大官提供娱乐服务,比如跳舞、唱歌、弹琴和陪酒等等,当然也包括提供性服务。倭酋麻叶九怨占据仙游城之后,就把这倚梦轩作为风月场经营,并在这儿交易卖买他们掳掠得来的奴隶。当然,这些奴隶大多数是女孩子。
当地要买奴仆和使唤丫鬟的地主豪强,都来这倚梦轩挑挑拣拣。由于倚梦轩奴隶货源充足,买主一般都能在此买到自己称心如意的丫头。
徐凤仪随文安国走到倚梦轩楼下,只见这个庞大的建筑物,高四层,宽数十丈。立柱回廊,飞檐走角。雕梁画栋,富丽堂皇。每一层楼面都有主厅大堂,东南西北四周几十个雅室如众星拱月围绕大厅分布。每层大厅都设有卖酒卖茶的柜台,当然也少不了也有个厨房,为来客提供各式各样荤素酒食。倚梦轩一楼是饭店,二楼是赌场,三楼四楼才是风月场所。
倚梦轩内的女孩也分为上中下三等,一等叫花魁或行首,只对客人陪酒唱歌吟诗作对。二等叫小姐,吹打弹唱兼陪花酒。三等叫粉头,什么都干,包括上床。大多数女孩在这个风月场所卖唱卖笑卖青春,备受凌辱。当然,如果遇上有钱的大爷愿意花钱替这些女孩赎身,那些女孩立即可以从良,恢复自由。但赎身银子的定价通常高得离谱,例如小则要五六百两银子,多则要三四千两银子。这笔钱若按当时的物价计算,对这些女孩来说将是一笔天文数字,能赎身脱离火坑的女人实在不多。
缓步走到倚梦轩的门前,文安国拍拍徐凤仪的肩头,象长者关怀后生一样体贴地道:“兄弟,哥想栽培你,过些时候便委任你作这支商队的二当家。今日来这里,我想替你物色个俊秀丫鬟,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待会你看到有合眼缘的姑娘,别忘知会哥一声,无论花多少钱,哥也会替你买。”
徐凤仪苦笑一声,尴尬万分地垂下头来。他早就在泉州市预订了两个绝色丫头,这件事用不着文安国替他张罗。但他又觉得不方便把这种很私人的事对文安国和盘托出,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保留和退守的空间,也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向亲人或朋友说出来。
文安国见徐凤仪低头不说话了,只道他默认这件事,不禁得意地拈须而笑,很为自已作出这个正确英明的决定感到得意。
进入倚梦轩,文安国向管泡茶和说书的茶博士打听那个大厅是售卖丫鬟的地方。茶博士看见文安国衣着华贵,又听见他说着本地方言,也没怀疑文安国的身份有什么问题,随口笑道:“就在楼下南边一个大堂上,乌鸡堂。最近漂亮的娘们不多,你想找个生得端正的丫鬟赶紧排队等候吧,价高者得。”
文安国向茶博士道声谢了,带着徐凤仪大步流星跑到乌鸡堂中。只见乌鸡堂门前走廊上,有几个保镖模样的粗壮汉子,按刀扛枪,戒备森严地守卫在乌鸡堂门外。乌鸡堂内人头涌涌,都是兜里有几个闲钱想购买丫鬟、小妾的财主富豪。
走入乌鸡堂内,只听见男人肆无忌惮辱骂女人的吆喝声此起彼落,女人委曲求全的求饶声不绝于耳,混成一片。使得这倚梦轩的下层仿佛是个杀猪的屠宰场一般恐怖。这不是一个心理健全或者说神经正常的人该来的地方。那些男人的粗口和女人啼哭声,对徐凤仪这个在私塾待过几年的识字人来说,无疑是一种精神折磨。
徐凤仪跟着文安国在乌鸡堂内左右徘徊,不动声色看着人贩子开价报价,财主富豪们讨价还价,吵得沸反盈天。他明知这倚梦轩干这种欺男霸女的勾当,他又无力把这倚梦轩掀翻,实在太窝囊了。徐凤仪知道自己个人能力有限,财力有限,他可以率性而为救下两个女孩,却救不了天下所有落难的女孩。这一刻,他心里也非常矛盾,暗骂自己是一只怪物,一只冷酷无情的怪物。
在乌鸡堂待了一刻,徐凤仪就受不了,捂着耳朵,自个儿跑到街上。文安国没说什么,也跟着徐凤仪离开乌鸡堂。
倚梦轩旁边一家赌场甚是热闹,场面十分火爆。几百个赌棍正在内面大呼小叫赌骰子,这赌骰子的玩意很简单,三个骰子开出的点数有大有小,有单有双,有红有绿……参赌的赌徒买大开出大,就赢两倍奖金,反之就是输,依此类推。
“天色尚早,这酒饭肯定是还没做好,回去家里也甚无聊,你要不要玩两把,碰碰运气?”文安国停下脚步,兴奋地对徐凤仪问道。
这徐凤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父亲徐昌在世时对他管教得很紧,他也没学过赌搏。现在其父世去了,再无人管束他,他看见这么追捧这个玩意,也想到赌场碰碰运气。
文安国是个好赌的人,当时他从兜囊中掏出几十银子全部买了筹码,分了一半给徐凤仪。大家分头各找地方下注,你赌你的,我赌我的。
赌搏这个玩意,初次参赌的人运气一般很好,在赌场混得越久,运气就会越差。徐凤仪初上赌场,也不知什么好歹,他押宝的原则就是别人追捧的他不追,大家买大时他买小,间或押几次围色。连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混混帐帐就赢了几百两银子。
场里有些人维恭他道:“小子,你运气真好?你要押大一点本钱,财神今日也许打算送你几千几万两银子呢。小子,你想发财么?别吝啬呀,你看准机会,全部押上去!一口吃成胖子。”
徐凤仪不晓得赌场的庄家今日是故意让盘,引诱徐凤仪下水,输他几局,目的就是让徐凤仪迷上赌搏,这叫君子让头盘。徐凤仪糊里糊涂赢了几百两银子,忘乎所以,还真以为财神帮衬他,乐呵呵道:“当真,当真?哪我就全押上去咯。”
“不要怕,看准机会,全部押上。”旁观的闲人乐见他输钱,起劲地纵恿他。
徐凤仪头脑一热,居然把几百两银子全押了围色。庄家就算有心帮他,也不一定开出围色。徐凤仪这几百两银子毫无悬念地输光。徐凤仪气急败坏,骂骂咧咧道:“该死的,哪个叫我全部押上?泥马去死吧!”
场中有人摆手劝他道:“别吵,不要败了别人的赌兴,输了可以再来。朋友,你要借钱嘛,我借钱给你赌,不过借贷利息稍高一点而已,大家都是本地人,我也不怕你跑到阎王殿里去当差,不还钱。只要你愿意借钱,我可以借你………”那人见徐凤仪出手阔绰,很想拉下这个主顾放高利贷。
徐凤仪白了那人一眼,他在眨眼间由赢家变成输家,输光了,没脾气了,垂头丧气地摇头拒绝道:“不借了,一点也不好玩,老子不赌了。”输钱皆因赢钱起,徐凤仪初次上赌场就吃了大亏,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至少让他认为自己没有赌运,从此远离赌场,这是塞翁失马之福……不赌就是赢。第一次参与输钱大输特输,对任何人都是好事,至少你不会因此执迷赌博,滑入赌博深渊,不可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