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可儿性如烈火,心中又有意中人,当然不甘心入宫做秀女。这民间寻常老百姓其实也没有多少人愿意与皇帝做亲家,因为侯门一去深似海,终生不能相见。况作为皇帝的妃子,伴君如伴虎,一时不慎,不知什么时候会被打入冷宫,那简直象待在活死人墓一样。时人有诗曰:‘一纸黄封出紫宸,三杯淡酒便成亲。夜来明月楼头望,只有嫦娥不嫁人。’每逢朝廷征召秀女圣旨一出,这民间习俗就是纷纷嫁女,也不挑肥拣瘦,也不管丑陋老垂,只要把女儿嫁出去才能安心。范家也被征召秀女这件事弄得家无宁日,乱成一团。皇帝已指名道姓要这范可儿进宫,把范家这范可儿嫁人已来不及了。范家的人只好劝范可儿服从皇命,入宫去做秀女。范可儿无法抗拒这君命,一怒之下,在愚蠢崖投崖自尽了。”
“范可儿寻死,倒是一了百了。可她寻死却累及家人,皇上大为震怒,以大不敬之名追究范家欺君之罪,把范家三族逮捕入狱,押向京师西市斩首示众。只有范家长子范绣虎因机缘凑巧,侥幸逃脱。那年范绣虎跟海商下西洋经商贸易,鬼使神差的躲过一劫。及至他从西洋回国,范家已是家破人亡,物是人非。范绣虎因此对朝廷灰心失望,逐致力与官府作对。他把陈林木这蠢货一家杀了,并把这陈林木的头颅硝盐做成骷髅头,供奉在范家先人的灵牌下,这便是先人堂常年备供骷髅头祭品的来历。”
“后来,范绣虎用下西洋经商所得的钱财,创立骷髅帮,拉拢纠集一班被地主豪强和苛捐杂税逼得无家可归的流民,走上与朝廷作对的道路。”
邵竹君听完那少女说的故事,点头道:“原来这样,这朝廷立法也太小家子气,求一女不成,略抬抬手就可以放过范家了,何必要灭人家三族呢?看样子朝廷的科律确是有些不合情理呀!范家就为这点事被夷灭三族,真比窦娥还冤哪!范绣虎怀着这血海深仇,也怪不得他钻牛角尖跟这朝廷作对,这不共戴天之仇搁在谁的身上也受不了。”
那少女听到邵竹君替范绣虎打抱不平,十分高兴,连声道谢。
邵竹君又道:“贵帮教主范绣虎把仇人骷髅头祭供先灵的做法原是无可非议,可是贵帮下面有些信徒,却以杀人为乐,逐猎人头做祭品。他们干这勾当未免太过份了,简直灭绝人性,贵帮范教主难对这种事不加管束么?”
那少女沉默片刻,颇有点无可奈何的意思,咳声叹气道:“这种事也不是范教主的初衷,俺骷髅帮有信徒十万,林子大了,良莠不齐,什么鸟也有。有人干出有损骷髅帮的荒唐事,范教主也鞭长莫及,管束不了呀!”
邵竹君想不明白骷髅帮为何能够聚集这么多信徒,又问道:“加入骷髅帮有什么好处?姑娘加入骷髅帮图什么?我听人说加入骷髅帮前要把自己的身家财产全部奉献出来,交给范教主才能加入骷髅帮,可有这种荒唐事?”
“这也不是什么荒唐事,而是确有其事。范教主要求信徒们入教之前把财产交给他老人家处置,由他老人家重新分配给每个信徒,务求利益均沾,有衣同穿,有饭同吃,这有什么不好?至于我们为什么加入骷髅帮,可说这是糜烂世道逼的,到处是吃人不吐骨的禽兽,逼得我们这些穷人活不下去,只能加入骷髅帮这个组织寻求庇护。”
邵竹君闻言恍然大悟,感慨地道:“哦,原来如此,范教主在他的小圈子里推行均贫富啊!这是咱们老祖宗千年的幻想,难怪这么多穷苦人家对骷髅帮趋之若鹜。”
那少女生气地对邵竹君叱斥道:“听你说话的语气,你好象不屑我骷髅帮范教主的所作所为?”
邵竹君连声说不敢,并拱手求饶道:“我脑袋有些贵恙,一时片刻转不过弯来,恕罪,恕罪。”
说话间,那少女生把邵竹君带到一个充满腐泥湿气的地方。这个黑暗的角落似有一条地下河道流经其中,流水声叮咚作响,四周凉飕飕的水气让人感觉到有些寒冷。那少女让邵竹君站在一处高地,她走到一旁开动机关,但听得一阵轧轧的轮盘滚动摩擦声响,好象打开一扇石门一般。然后,一阵带着松竹气息的山风吹进洞中,让久呆在阴森洞穴中的邵竹君感觉到一丝温暖。
那少女牵着邵竹君走下一道石阶,约走了一盏茶工夫,她才回头启动机括,把打开的洞门关上。邵竹君呆立一旁,百无聊赖,试图自个儿摸索前走。忽觉路径向下倾斜,一脚踏空,险些儿顺着斜坡滚了下去。那少女急忙提醒他:“你不要乱走,这条路下面是无底深渊,跌下就没的救了。就算你是当世顶尖的轻功高手,也会被这片沼泽地吞噬。”
邵竹君闻言连忙蹲下,稳住身子,乖乖呆在原地等候那少女过来给他引路。
那少女又拉着邵竹君的手走了一柱香工夫。邵竹君即便是给纱布蒙上眼睛,也感觉到四周鸟语花香,阳光明媚。邵竹君自觉身子从阳光中吸收部分能量,身子暖和和的舒服无比,精神一振,心情也显得分外爽快活跃。那少女走到此处,便不再对邵竹君戒备提防了,逐替他解开包扎在他眼眶部位上的纱巾。
邵竹君微微张开眼晴,定神细看,发觉他正站在奇穷河边的渡口上。那摆渡的老头已不见了,但那小船仍拴在渡口的木桩上。
那少女亲自操蒿,把邵竹君送过奇穷河。过河之后,那少女便停下一旁不走了。邵竹君知道两人分别在即,心中有点依依不舍,握着那少女的手久久舍不得放开。邵竹君忽然觉得这段时间仿佛在作梦一样不真实,发现他握着那少女的手走路时象在云端迈步一样奇妙。他真希望让那少女牵着手这样一路走下去。只要有个女孩子牵着他的手这样一路走下去,俗世间中一切恩怨对他来说已微不足道,都可以抛开和放下。人生如梦,岁月无情,蓦然回首,才发现人活着是一种心情。穷也好、富也好、得也好、失也好,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那少女紧咬嘴唇,无可奈何看着即将远去邵竹君。从她忧郁的眼神来看,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可最终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道是无情却有情,此时无声胜有声。
邵竹君再三向那少女鞠躬致谢,道:“姑娘,你脚上的剑伤至少要一个月才能痊愈,难为你陪我走这么长的路,谢谢你!”
“这我甘心情愿做的事,那是我应该肩担的责任,你不用客气。”那少女目光坚定地说。
在这一刻,邵竹君又觉得这少女的眼神变得有点怪异,不可捉摸。人生路,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明白,不是所有情都能理解。那少女陪他走过这段路程,是责任还是友谊?邵竹君无从区分。
邵竹君抱拳略作一揖,转身沿着万翠山野狼谷方向的狭隘山路走去。他觉得与那少女的缘份已完了,没有必要回头了。可不知为什么,走出数十丈后还是忍不住回头张望一下。看见那少女还兀自悄然静立在哪里,如塑像一样一动不动,目送他远去。
那少女看见邵竹君回头张望,扬手叫了声:“邵大哥,别忘我这个小魔女哦,有空来看看我哦!”她明知这事情没有可能实现,但她还是情不自禁说出来。邵竹君眼晴也有些潮湿,挥手道:“再会了,大家来日有缘相聚,再叙旧情。”
邵竹君风尘仆仆,辗转来到京师,找到东厂胡同锦衣卫寓所的秦家大宅。邵竹君兴冲冲上前叩门叫人,只见出来开门的人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俊秀姑娘。
那京师的姑娘长得真是与众不同,衣着装束与江南地方的美女大不相同。也许京师的姑娘养尊处优,也许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邵竹君觉得站在他面前这个姑娘长相美如天仙,那种带着灵气的美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用邵竹君的感觉说,可以说是雪狮子向火,教人酥/麻了半边。那姑娘的美有几处引人注目的地方。其一是完美的瓜子脸,象画中人的脸庞,无不是一笔一画,勾画得恰到好处;其二是胸脯高耸,几乎涨/破衣裳;其三是雪白,那肤色白得象凝脂白玉一般晶莹透亮。
那姑娘看见邵竹君先是一愕,然后问道:“你找谁?”
“这里是秦家大宅吗?我找秦晓南,你叫他出来见我。”邵竹君搔头陪笑道。
那姑娘看见邵竹君的衣服陈旧,土得掉渣儿,皱着眉头道:“我就是秦晓南,我好象不认识你,你我有什么事?”秦晓南记忆中似乎从未见过邵竹君这个人,她听见邵竹君说找她,见鬼一样惊诧莫名。
邵竹君直到拍打秦家大宅这一刻还想象着秦晓南是秦惜时的儿子,没料到秦晓南是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当时他也圆睁双目愣在哪里,半天没回过神来。发呆了一会儿,才搔头傻笑,自报姓名道:“我叫邵竹君,你爹的朋友,你爹叫我捎个信儿给你。”然后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秦晓南清丽可人的脸蛋儿呆看,一点也不遵从非礼勿视的古训,并傻呵呵道:“我一直以为你是秦惜时的儿子,没料你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呵呵。看来人的感觉并不可靠呀,我被自已的感觉骗了。”
秦晓南没有回避邵竹君灼灼逼人的目光,甚至是没有打算让邵竹君进门,她惊疑不定打量邵竹君片刻,冷冷地道:“什么信儿?请说。”
邵竹君见秦晓南这付拿他当成路人甲一般的冷漠态度,心里也有一点恼火。他走了七八百里路程干巴巴跑到京师,可不能接受被人这样拒之门外的待客之道。他对秦晓南有些不满了,发作道:“我千里迢迢从江南赶来京师,替你父亲传递消息,难道茶也不配吃你一杯,这京师的人情未免太淡薄了吧?”
秦晓南看见邵竹君发脾气了,便把门打开,闪到一旁让邵竹君进来。然后淡淡说道:“既然如此,门外不好说话,请进厅奉茶再慢慢道来。”
邵竹君在这干燥异常的河北平原长途奔驰,口干舌燥。看见秦晓南放他进门,也不客气,叫声叨扰,昂首大步走进秦家寓所大堂。秦晓南随后跟进,招呼丫鬟奉茶待客,不在话下。
秦家寓所大堂,麻石铺的天井,青砖铺的地面,古色古香的家具。看得出锦衣卫千户秦惜时生前的待遇不错,他的家境也称得上衣食无忧的殷实人家。邵竹君大马金刀的在秦家大堂坐下,他毕竟与秦晓南初次见面,寒喧几句便无话可说了。
须臾,丫鬟奉上香茗。邵竹君连喝几杯清茶,才觉略为解渴。抬头看见秦晓南乜斜双眼不太信任地看着他,好象怀疑他是骗子一样。邵竹君心里有点不爽,只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把秦惜时在江南遇害的不幸消息对秦晓南和盘托出,说道:“你爹奉旨下江南追捕骷髅帮匪徒,在淮扬一个荒山地洞里遭遇骷髅帮匪徒的围攻,不幸中毒箭遇害身亡。我本来与你爹一道攻入贼巢,因机缘凑巧,侥幸逃出生天。我进京与你父亲通递消息。你父亲的意思叫你忘掉他与骷髅帮的积怨,不必为他报仇。”
秦晓南满腹狐疑地盯着邵竹君估了又估,看了片刻,生气地道:“你说谎,你这个骗子。我不认识你,你怎么知道我父亲死了?我爹可没有你这样的一个朋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话是真话?况我爹南下公干,遭遇不测,朝廷不派员前来通风报讯,却叫你这个野人来胡说八道,什么道理呀?谁敢相信你的鬼话?”
邵竹君被秦晓南一顿抢白,喝着半口茶吞下不去了,呛得他脸红脖子粗。他气得站起来,几乎想摔杯离座而去。转念一想,也觉得秦晓南对他怀疑不无道理。换了是他,也不会轻易相信陌生人的传递这样的恐怖突兀的噩耗。于是他强忍怒气,不跟秦晓南一般见识,扭绞双臂,跷起二郎腿,慢条斯理说道:“替官府当差,遭遇匪徒袭击,并不可预见,死在哪里谁也说不准。秦小姐你的脾气真大呀,说话也忒鲁莽,对人不怀善意,疑心太重。你质疑我是骗子,我骗你什么呢?骗财骗色,或骗一顿酒饭茶水?这样很有趣是不是,可能吗?这种事能开玩笑吗?你父亲遇害这件事朝廷也未得到消息,只能当他失踪而已。但事实上你爹永远不可能回家了,因为他死了。”邵竹君自觉流年不利,运气差到极点,自己无论干什么事,说什么话,都遭遇到别人怀疑和否定,实在太晦气了。
秦晓南把邵竹君当成贼一样盯着看,倔强、异样的眼光好象对邵竹君说──我不相信你的话,请你拿出证据来说服我!
邵竹君卷起衣袖,握拳奋臂说道:“你要证据证明我是你爹的朋友吗?我也有。罢了,秦小姐,请你带我到你父亲书房里走一趟,我会给你翻出证据。”
“你想干什么?”秦晓南脸色一变,后退两步,表情充满戒惕之色。
邵竹君摇头苦笑道:“你不要我拿出证据证明我是你爹的朋友吗?咱就到你你爹的书房里去拿。有些事你爹也没告诉你,但我却知道,这足以证明我见过你父亲吧?人们常说‘鸟之将死其鸣也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相信你爹的遗言不会有假。”
秦晓南见邵竹君说得郑重其事,不太象个招摇撞骗的浮滑浪子。逐暂时放下戒心,走在前头引路道:“你随我来。”迂回转过曲廊,来到后院东厢,指着一间房子对邵竹君说:“这就是我爹平日读书或静坐冥想的地方。”秦晓南言讫,站在门口袖手旁观,即使邵竹君是个骗子,也不可能从她父亲的书房偷到什么东西。在秦晓南的记忆中,她父亲的书房除了书之外,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她压根儿不相信邵竹君从这穷酸的地方掏出银子来。
邵竹君卷起双袖,信心满满地道:“拿铁锹来。”在旁看热闹的一个仆人答应一声,取来一把铁锹给他。邵竹君扛着铁锹,大摇大摆迈着方步走到西北角,在最后一块方砖前头停下。在动手开挖前回头对秦晓南道:“令尊说在这下面藏有几个酒坛子,还有一块朝廷赐给他的先斩后奏的令牌。令尊曾对我说,他将这块先斩后奏的令牌送给我。”言毕,邵竹君一铁锹铲下去,方砖应手而碎,露出一个洞穴,果然看见下面有几个酒坛子。取出一个酒坛打破一看,里面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这些银子想必是秦惜时平日在公干时收取的人情礼仪,存储起来留给儿孙作财产吧。内中还有一封黄绢包裹的物事,打开一看,正是朝廷钦赐给秦惜时的先斩后奏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