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三郎还以为自己很得计,兀自美滋滋地带着兵马在夜幕下乱窜,由于此夜视物模糊,加上岑三郎并不熟识台州地形,他把狼兵带入台州城下护城河中一个狭长的地沟上。岑三郎还不知自己陷于绝境,还作着打败倭寇的黄粱美梦,心道:“我这一招声东击西,可一举击溃山童这伙恶倭,来日名扬天下,看浙江兵还敢小窥我不?抗倭名将俞大猷也曾经被山童这伙恶倭打得找不着北,我若干掉山童,功劳比俞大猷大,我就功成名就了。”正美着,陡听当头一声炮响。随即漫山遍野传来喊杀声和枪响,身边狼兵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倒下一批。
打了半夜,形势渐渐对狼兵不利。那种巨大的伤亡,是岑三郎这一生从未遇到过。眼见乡亲们一批批倒下,岑三郎方知中了埋伏,慌忙下令后撤。百忙之中,他又犯了一条兵家大忌。试想,三路人马,七八百人拥堵在一条狭长的地沟上,绵延数百丈,后队并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为首的此时必须顶住前面攻击,稳住阵脚,才能让后面的部队腾出时间,有序地后撤。岑三郎乃是个山野匹夫,并未读过书,不知什么叫兵法,带兵打仗全凭阅历经验。他一慌喊撤,带头逃跑。前军立时军心涣散,斗志全无。返身后撤。中间的不明白怎么回事,被潮水一般人流拥着后退,退的慢的被拥倒,踏死踩伤者不下数百人。在狭窄的地沟上与倭寇作战,被杀的不多,踩踏伤亡倒真不少。
倭酋江头羽根眼见岑三郎这帮乌合之众,竟然如此轻易便被他们击溃。虽说穷寇勿追,他权衡一下,觉得应该扩大战果,不追白不追。火枪手旁边的长矛手本是防备对手冲阵时用的,此刻倭酋江头羽根一声令下,挥舞长矛追杀上去。
岑三郎、钟富和黄维三支部队兵败如山倒,潮水一般的溃军涌向俞大猷的营寨。在这种黑漆漆的环境下溃败回营,营里的守军为安全着想,不放岑三郎这支狼兵进营也是理所当然。这时,钟富和黄维对岑三郎说:此刻军心涣散,逃回营寨恐怕亦无法阻挡追兵,不如背靠大营,负隅顽抗。岑三郎当时已方寸大乱,全无主张,一听钟富和黄维这话就勃然大怒,歇斯底里骂道:“回营,回营,谁阻止我回营,我就杀谁!”便号令属下前往辕门叫门。此夜俞大猷不在营中,由俞大猷部将俞天雷在营中主持军务,眼见岑三郎才出去半天功夫,就落得如此狼狈回来,急忙令部队严加防守,不准岑三郎进营。他的理由是:怕其中有诈,担心岑三郎的兵马是倭寇打扮来诈营的,下令岑三郎就地扎营,等天亮搞清楚情况再放他们进营。
岑三郎怒极发癫,骂骂咧咧道:“胆小鬼,恐倭病又发作了,你们这些兔崽子真没救了。有种你去打倭寇呀?人家打倭寇回来你连门也不让人家进去,这成什么话?后面倭寇追兵马上就到了,你们若晓得事体,赶紧开门放我进去,并带兵拦截倭寇。否则我来日向俞大猷将军告状,重重处罚你。”岑三郎连骂带威胁,命令俞天雷开门,并带部队向前迎敌。
俞天雷有恃无恐地对岑三郎说皇帝老子来了,他也不开门。便是他的上司俞大猷此刻在门外叫门,他也可以不予理睬。这叫军令如山,上司命令他们格遵职守,他奉命行事,对谁也不通融,不破例!为什么俞天雷敢说皇帝老子来了他也不开门呢?这里有个典故,原来五代吴王钱缪割据吴越的时候,有一天夜里他出城找和尚论道,深夜回城被守门官刁难,硬是以格遵职守为名,不放吴王钱缪进城。直到天亮后守门官发现城下的人是吴越王钱缪,才惶恐不安请罪。事后,吴越王的臣子都主张治守门官的罪。但钱缪认为守门官格遵职守没有错,反而重赏了守门官。这个典故对浙江兵影响很大,他们以格遵职守为荣。加上当时江苏人、浙江人风气浇簿,比较容易记仇。岑三郎这些狼兵争功斗气,事事占着先机,压着他们,让他们觉得很没面子。就借这件事作为楔机,收拾岑三郎他们。而岑三郎这些南蛮子一向蛮不讲理,什么时候肯低声下气求人?他们奉信暴力,以武力压倒人为荣,根本上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如果岑三郎这些南蛮子向俞天雷示弱,低声下气求他开门,事情不止于闹得这样僵。
钟富也来到辕门下,并让手下赶紧撑起一面狼兵的大旗,喊道:“快开城门,你们没看见我们是自己人吗?”他们以为俞天雷在昏天黑地里看不清楚他们的身份,其实俞天雷他们心中很清楚站在门外的是什么人,他们是故意刁难这些南蛮子,谁叫这些南蛮子不会做人呢?如果岑三郎他们稍给俞天雷这些浙江人一点簿面,他们也会以诚相待。但浙江人的民风与西南少数民族的民风迥然不同,以致竞争杀倭变成民族之间的矛盾激化,不可调和。张经与俞大猷原来是鼓励狼兵、浙江兵多杀倭寇,才推出这个《杀倭榜》。没料到《杀倭榜》最后引发狼兵、浙江兵民族之间的矛盾激化。俞天雷这些浙江兵看见钟富打出狼兵的大旗,认为狼兵这是向他们示威,对这帮南蛮子越加反感。
一些浙江兵窃窃私语道:“呃,这些南蛮子太可恶了,他们还敢打出一面大旗羞辱老子呢?还说是自己人,鬼才相信他们的鬼话。不可放他们进来,他们这么有本事,让他们在外面过夜吧!”
岑三郎听到倭寇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此刻方知自己处境危险,急火攻心地道:“这是什么话?快开城门。否则我们拔掉你这所鸟营,快叫你们将军出来答话,请俞大猷将军出来!”
不一时,俞天雷出现在辕门,挥手对岑三郎说道:“俞大猷将军到张帅帐中议事,营里事务由我主持。你有什么话对我说,无论大事小事,由我一身承担。”
“啊!俞天雷将军好大的军威哟,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我是谁?别误会我们是倭寇,快开门,放我进营!”岑三郎还用乡巴佬进城这一套招数跟俞天雷胡闹,一点规矩也没有。
而俞天雷是讲规矩的,按规矩他可以拒绝岑三郎的狼兵进营。他认为他格遵职守没有错,故他坚持自己的理念,就是不放狼兵进营,看你能拿老子怎么样?不过俞天雷心中虽狠,表面却装出一面很无辜、甚是为难的模样,道:“你们这些人刚刚还说拔掉我这所鸟营哩,现在却又来说是误会?让末将如何能相信你?”
这时,营东方向喊杀声骤然加剧,看来是狼兵已经跟倭寇追兵交上火了。岑三郎心急如焚地对俞天雷道:“俞天雷将军,你我同为国家出力,何必同根相残?见死不救?你良心大大的坏。”
俞天雷闻言勃然大怒道:“不是末将见死不救,只是营外这么多士兵,还有人用倭语喊打喊杀,叫我怎敢相信你?要不这样,你叫手下士卒丢下武器,我便放你们进营如何?”俞天雷觉得他做得已够绝了,只要岑三郎示弱放下武器,他就开门接应狼兵进营。
大部分狼兵作为南蛮子,性格刚强,极有血性,不是那种被打不敢还手的主。他们血液里流着勇猛善战的因子,是天生的战士。象只当车的螳螂一样,一旦有人侵犯他们的利益,他们就不顾一切后果反击对手。狼兵一听俞天雷将军要求他们放下武器,部分士卒已象被捅的蜜蜂窝,嗡的一声,炸开了锅。无数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把自已手中的武器扬起,大叫道:“杀!杀!杀!谁叫我们放下武器,我们就杀了他!”岑三郎四下一看,见身边狼兵一个个仍紧攥兵器,没有谁愿意抛下武器。既然是民心可用,他断然拒绝俞天雷的无理要求,并在狼兵面前游走挑拔道:“倭寇快杀到前面,他们这些人还叫我们丢下武器,不安好心呀?武器是我们南方猎人的生命,在野兽面前丢下武器怎么行?向野兽示弱,还叫什么猎人?浙江兵太可恶了,他们如果有种,明天咱们跟他们决斗!他们听到倭寇来了,就闻风而逃,他们没胆、也没种跟我们决斗!”
“我们决斗?你们敢不敢?”岑三郎已气昏了头,对俞天雷咆哮如雷道。
“决斗!决斗!有种,我们决斗!”狼兵同声同气,一齐向浙江兵发出严厉的挑战。
俞天雷表面上毫无表情,心下其实有点慌张,他们确实是没有勇气跟岑三郎他们决斗。一些浙江兵听见狼兵大嚷着跟他们决斗,心下先虚,有人建议道:“先放他们进营再说,如果他们敢闹事,明天将情况报告张主帅,由张帅跟他们这些南蛮子讲道理。我们有理,南蛮子无理,咱们不怕说不过他们。”若说论理,岑三郎他们确不是俞天雷的对手;若说动刀子,俞天雷他们也根本没戏。
倭寇的追兵其实追到官兵大营一里之间就歇脚了,只是在黑暗中擂鼓喊杀。就象老天爷有时候光打雷不下雨一样,吓唬人罢了。不过近千倭子砍竹拍打地面,一时间倒也激起不少灰尘,看拟倭寇要大举进攻一样。岑三郎他们早成惊弓之鸟,不知倭寇这是故布疑兵之计,心中担惊受怕,想道:“倭寇真个杀过来了,我们败了一阵,已失锐气,大家无力再战,怎么办才好?”
正在这时,俞天雷放下壕堑之间的一架木吊桥,辕门也吱呀呀打开,总算是愿意让狼兵进营了。岑三郎已生不起气来,一挥手,垂头丧气带着残兵败将进营。八百多狼兵出去夜袭倭营,只带回六百多人,损失近四份之一。此后狼兵再也不敢夜袭倭营了,《杀倭榜》也无疾而终。张经与俞大猷设立《杀倭榜》原是鼓励狼兵、浙江兵多杀倭寇。没料到搞到自己人后来也在窝里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