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什机场这里的飞行中队参加过卡钦斯克地区的战斗,许多飞行员胸前都佩带着战功勋章,我一直想见见他们,和他们谈一谈,我很羡慕那些跟敌人打过仗的飞行员,但也惭愧,1948年冬,我们飞行大队没有来得及赶到战争前线去,当时,我们的飞机已经装到铁路平板车上了,而我们这些飞行员呢?一旦空闲下来就想象着在雪地上空、战壕上空、火力点上空飞行的情景。
在这里的中队部里,我们接到通知说,那两架飞机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转场飞行,但是,现在不允许线上天气太坏,中队部的一个参谋在为我们安排好休息处所——帐篷以后,开着玩笑说:“看来,得给你们报户口了。”
“要在这里呆很久吗?”我的僚机不安地问。
“那就很难说了。”
我们在帐篷里住三天了,真是度日如年,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好,只好看看书,睡大觉,天南海北地闲聊天儿,每当我们看到从丘陵那一边爬过来的低垂的无边无际的乌云的时候,心里烦恼极了,它们是从什么地方爬过来的呢?它们在西方天边聚集多少了呢?为什么今年仲夏,天气突然变得这样坏呢?
心中充满了阴森可怖的预感
。
只有每天晚上,当飞行员们都聚集在食堂里的时候,烦恼才会烟消云散,我们久久地坐在那里无休止地谈论着新式飞机,谈论着空军中出现过的奇迹。
闲聊天儿最活跃的中心人物,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个子挺高,长得标致的马诺少校,他很会讲故事,我只在基什机场见过他一面,不过,在我和其他飞行员闲谈的时候,却常常听到人家提起他——马诺少校。
从前,他在兰州当过试飞员,因为犯了点什么错误,就把他下放到飞行团里来以观后效,现在,他当飞行中队长,飞行员都尊重他,因为他飞得好,又平易近人,在他讲故事的时候,只要别人认真听,再附和他两句,那他讲得就格外起劲。
第一天晚上,我凑到桌子旁边,跟别的飞行员坐在一起听他讲故事,马诺少校讲的是一个来自远东的故事,这个故事我以前听人讲过。
“所以,安全带也能把飞行员弄得狼狈不堪。”他讲到末尾时这样说道。
“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还会出这种事情,我不大相信。”头发全白了的年轻中尉不无怀疑地说。
“没有想过?”马诺少校有点生气了:“这件事就发生在我认识的一个飞行员身上,从前就发生过这种事情,他原来也是不大相信的……喂,姑娘,请您给我倒一壶茶来!”
马诺少校招呼食堂女服务员,接下去讲道: “当时,就象现在我给你讲故事这样,那个飞行员坐桌子旁边,对我讲述他自己遇到的一桩倒霉事情。他在远东打过仗,有一次,他的飞机被敌人击中,起火了,火焰烧进座舱里来,他只好跳伞,就在这时候,降落伞带被安全带挂住了。你知道,这条可恶的绳子可是扯不断咬不烂的呀,你听懂了吗?”
“这回我懂了。可是?这种情况不多呀。”
“这种情况……只要发生一次,就能把你赶进棺材里去!飞机也有阑尾,必须把它割下来扔掉
。”
“安全带竟能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有人怀疑地发问。
“偶然情况不能成为结论的依据。”白发中尉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见解。
“不对!”马诺少校不同意这种看法:“仔细剖析值得吸取教训的偶然情况那是大有裨益的。”
“您怎么没有喝茶呢?”食堂女服务员走过来问道。
“啊!茶不是酒,是喝不得那么多的。”马诺少校站起身来要走,显然,他对那些不认真听他讲故事的飞行员很不满意。
随后,大家也都站了起来,我抬头一看,我的僚机驾驶员吉拉勇中尉和柯多山中尉早就不见了。
我们离开帐篷以后,马诺少校向右拐弯走去,我和那个白发的年轻中尉是同路的,我们在一起默默地走着。
漆黑的夜,湿气袭人,微有寒意,清风透体凉,虽不是秋天,秋意却浓重。
“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飞行员,只是爱信口开河。”年轻的中尉心平气和地说:“把安全带比作阑尾,这太过分了!要是听惯了这种话,说不定真会有人把安全带抓过来就割掉呢。”
“各个飞行中队里都有这种说法,就拿我这个中队来说吧!有一个飞行员说--我一定要把这个阑尾割下来扔掉。”
“是真的吗?”
“我不说谎,我还跟他说,干嘛要割掉它呢?你又瘦又小,到时候你把身子一缩,不就从安全带下脱身了吗?。”
“你同意他割掉安全带了吗?”
“我当然是不会同意的。”
“这就对了!不能光听别人摆布,听惯了别人的摆布,自己就不想动脑筋了,在关键时刻首先要自己拿定主意……”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远处,在斯特河的彼岸,在拉比亚城那边,灯光忽隐忽现,我立定了脚步,等待着这位年轻的中尉谈他自己的经历
。
我没有猜错,他又开腔了: “在战争开始以前,我特别喜欢听别人讲战争故事,讲各种各样的人在前线的表现,不久我自己也来到了战争环境,三番五次地执行任务,参加了不少次空战,突击过苏军的工事,一时的一帆风顺,使我觉得自己好象什么都懂了,什么都清楚了。
“有一次,我倒霉了,飞机被敌人的高射炮炮弹击中,我掉队了,这时候,非靠自己拿主意不可,航线上的地标,我连一个也没有记住,我驾着飞机往回飞。
可是?我说不上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飞,是在敌区呢?还是在我区?弄不清楚。
负伤的飞机再也飞不动了,眼看着就要栽下去,我赶紧找了一片平坦的雪地,驾着飞机往下落。
落地成功,我从座舱里出来,爬到机翼上,警觉地环视着四周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枪声,随后,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出现一群身着白色伪装衣的人,他们脚蹬滑雪板,疾速向我这边滑跑过来,我断定,他们肯定是苏联人。
这时,我立刻想起了平时别人教给我的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不投降,烧毁飞机。
身着白色伪装衣的滑雪兵,已经冲到我的跟前,我刚刚来得及拔出手枪,我提枪就打,可是?子弹没有飞出枪口。
说实话,手枪套筒咔嚓咔嚓地响,我原以为子弹飞出去了呢?重新装弹以后,我又开枪,依旧是只听手枪套筒响,不见子弹出膛来!
这样折腾了一阵子,整整一梭子枪弹,全都完好无损地落在自己的脚下,可是?人家也没有把我打死,我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趴在雪地上痛哭起来。
不知是谁,把我从雪地上扶起来——原来,滑雪兵都是自家的突击队,这时我才明白,我落在自己的土地上了!你说,这事可怕不?这里面是有一些值得总结的教训……”
这一夜,我久久不能入睡,反复地翻动着因为下雨而受了潮的枕头,那位白发中尉讲述的故事,一直在我的脑海里翻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