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的,郑府的轿子又来了,仍旧是熊妈来的。
这次熊妈看到我客气了一点,没像往常那么严肃,说:“燕老板的绣样描好了吧,夫人请您府上去,喜事要用的红锦于今天已经运到了。”
“好,我准备一下。”
熊妈点了个头,也不愿意在院中等我,去外面随轿子一起等了。
我已经让夏夏把绣样都准备好了,因为一轿子的人等着我,我也来不及去宋令箭的院子里看,我直接问夏夏道:“宋令箭回来没有?”
夏夏摇了摇头。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到饭点了我要是还没回来,你关好门去举杯楼点餐,知道吗?”
夏夏笑道:“知道拉,飞姐,那位大哥哥总是哭,你知道为什么么?“
“大哥哥?谁?”我一愣,没转过弯来。
夏夏拉高一度嗓门道:“就是你们从海边带来的那位大哥哥呀,飞姐你该不会将他忘记了吧?”
“哦,哦!”我拍了下自己的脑袋,宋令箭厅中还置着个伤员,回想起头一天院中见他时,他梦魇中将自己弄得十指流血的样子,还将我吓了一跳呢。
”他总是做噩梦,梦里好像有很多可怕的事情,我又叫不醒他,我好心疼呀。“
我咬了咬唇,自己也知道这几天是将这个人给忽略了,愧疚道:”等我回来了去看看他。你辛苦了。“
夏夏道:”不辛苦,这些事情就算飞姐不交待我也会做的,放心去吧。”
我勾了勾她翘翘的鼻子,匆忙出去了。
起轿,行轿。
轿摇得我头晕眼红,掀开轿帘,怎么刚好又是西花原?是不是怕什么就一定会撞上什么?
我猛地落了下帘,又好奇地掀了个帘角去看,却看到熊妈冷巴巴的脸,吓了我一大跳。
“啊!”我往轿深处一躲。
熊妈黑着眼圈,冷森森地盯着我:“这花原有秽气,燕老板还是不要看了。免得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影响到我们家小姐。”
秽气?我咽了口口水,熊妈的坚硬干枯的发丝在粗糙的脸上拂动,让我感觉寒毛直立。
我一想,问熊妈:“今天还要见郑小姐吗?”
熊妈没好气地说:“小姐也要看看绣样,别看那些画小小的,小姐都不知道换了多少纸稿子费了多少力气。”
我点了点头,说:“看得出来,都很精细,很用心。”
熊妈说:“我们小姐身子不好,燕老板跟她不用谈别的,有关绣样的事谈完后就尽量早出来,别打扰她休息,最近她为这事没少操心过,脸都憔悴了。”
我点着头,又不是我自己非要凑脑袋去的,这下竟来埋怨我话太多,真郁闷。
到了郑府,仍旧是一样的路线。
进了吻玉阁,这次郑夫人没在,圈圈在楼下等我,熊妈一送我进吻玉阁就出来了,我觉得有点怪怪的,这吻玉阁好像跟熊妈八字不合一样,她一刻都不敢多呆。
圈圈引着我上楼,一边走路一边却一直扭头看我,捂着嘴在笑。
我觉得奇怪极了,问她:“你笑什么呀?”
圈圈笑起来有颗侧牙会掉出来,傻中带着点俏,说:“我呀,早听人提起过绣庄的燕老板有双巧手,我以为是跟熊妈妈差不多的婶子呢,却不知道他们说的燕老板这么年轻,这才没比我大几岁嘛。”
我也笑了,这圈圈跟夏夏差不多大,我觉得挺有亲切感的:“道听途说当然不可信,就像我也不知道你们家小姐原来这么和气这么温柔呀。”
“那外头是怎么来形容我的呢?我倒是想听听。”这时郑小姐粉紫的衣裙拢出浅蓝的纱帘,就像一朵淡荷出水一样,站在圆廊边上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一乍舌,怎么就被郑小姐给听见了?
郑小姐看着我笑:“快进来,茶刚沏好,圈圈快去厨房拿点甜果子——上次给您带的点心好吃么?我让厨房做了许多口味的,喜欢什么味道的多带点回去。”
跟着郑小姐进了她的闺房,比起上次的淡雅清和,这次她的房中一角放满了火红如血的锦缎子,红得像血一般,在阳光下刺着我的眼睛。
好美!
我情不自禁地走了上去,轻轻伸手摸了摸缎子,这缎子冰冰的,滑滑的,像水一样,一触到我的指尖,我又觉得它像是有生命般轻轻随着的我的力道向里微微陷了进去。
我惊呆了!
怎么会有这样的锦缎,就像是自己的皮肤一样,丝滑如水,像是有呼吸一样。
郑小姐在后轻声道:“这锦子叫流云,说是帝都上坊才有的上品。刚送来不久,要裁成喜物与嫁衣的。”
我呆呆道:“流云锦。果然好看的东西,名字也特别好听。这做成嫁衣,肯定美极了。”
郑小姐轻笑道:“不过红衣而已,图个喜气,披过一次还能再披第二次么?”
我一惊,道:“呸呸呸,打嘴嘴,大好喜事怎么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这世上,哪会有待嫁的姑娘想再披第二次嫁衣的?”
一抹愁绪从她眼中飞快掠过,她拉着我慢慢起了身道:“这流云锦稍后会派人送到你的庄子,将来好一段时间都得你来与它们朝夕相对,您若是真喜欢,送你一匹又何妨,反正这么多,也用不完。”
我连忙摇手,心想这郑小姐还真是不知油盐贵,随口这么一说,这锦缎子连我都估不了一匹多少钱,她竟说送我一匹……但是如果真的能送我一尺,我也开心的。
“不必不必,这么喜红的缎子,也只能拿来当嫁衣,平时穿着太扎眼,我——我离嫁人还远着呢。”
郑小姐道:“备着又何妨,又不会坏掉。况且,燕老板年长我一些,难道就没有倾慕的男子么?”说到这里,我不脸红,她倒是脸红了一半。
我想了想,道:“还真没有。”
郑小姐欲语还休地看着我,似乎想问什么,却又像是难以启齿,手里一直紧张地摩挲着画纸:“我听人说……”
“听人说?这坊间难道还有我的什么流言话么?“我倒是好奇,什么流言能传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郑家小姐耳中。
”听说燕老板有两位朋友格外交好,都未婚嫁,其中还有一位是年轻男子,燕老板虽然年轻但也已过女子嫁龄,方才却又说没有倾慕的男子,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圈圈在外听得着急,忍不住道。
”圈圈,谁让你在门口偷听?“郑小姐轻皱了个眉。
圈圈道:“我没有偷听呀,我把茶果在几上一放就走。小姐我这就下去了。”
郑小珠咬了咬蜃,眼中又闪出常见的无奈与幽伤。
我笑道:“有朋友交好是真,有年轻男子也是真,但这与有没有倾慕的男子并没有必然的关系呀。朋友是朋友,倾慕就算了吧……”我脑海里浮现出韩三笑佝着身子偷鸡腿吃的样子,正想呕一声,突然这张脸又变得严肃睿智,迷藏深深的眼神,认真凝重的表情,说了那句无论如何都不像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他稳稳接住了宋令箭恨海沉浮中的灵魂:
至少,他等到了你。
我的心像被什么一下抓住了,酸,疼。
“有朋友真好。”郑小姐轻声道。
是啊,有朋友真好,可是我的这两个朋友,现在都不好了。
郑小姐道:“不说这些,您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见你一面更是不容易。缎子的事情我会安排,您也不用跟我客气,就当是谢谢你为我描了那些小图。”
我虽只比郑小姐大了几岁,但她一口一个“您”的叫,我听着着实有些别扭,一想也见不了几次面,就不去纠正了。
“不不不,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其实我是怕郑夫人生气,要是郑小姐真的要送我,郑夫人怎会不知道?她肯定以为我哄骗了不谙世事的郑小姐,说不定会大发雷霆断了我们的合作呢!风险太大!
“哦,好吧。”郑小姐仍旧那么笑了笑,却显得很无奈,轻轻坐了下来。
我将绣样拿出来放在桌上道:“这绣样描好了,尽量少地作了些许改动,郑小姐您看看吧。”
郑小姐随手翻了翻,甚至都没认真去看,便回我道:“很好,就按燕老板描的绣吧。”
“恩,好的。”
过了郑小姐这一关,还要给郑夫人过目呢,这对母女为什么就不能一起坐下来决定个事呢,其他的客人哪个不是母亲陪着女儿一起来的,都开开心心地挑绣样,凡事都有商有量。她们两个人张张嘴,累很是我们这些办事的人。
郑珠宝起身穿过重重垂帘,在门口看了看,似乎是要确保什么,然后坐到我边上,像商讨军机要事似的悄声问我:“上次那些蝴蝶的绣样也描好了吗?”
我点点头,从包的内层将绣样图纸拿出来,展放在她面前。
不同于刚才那么敷衍的,郑小姐这回看得仔细极了,还不停地来回翻转着,想要从不同的形状来欣赏画中的蝴蝶。
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