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锈?为何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毒。”韩三笑没头没尾地问了宋令箭一句。
宋令箭道:“取其名曰,就是生了锈的水。水与气一样,万物间最为生生不息流动不止的东西,也是人最离开不了的东西。这毒就像是生了锈的水,随着人的血液四处游走,腐蚀所能到达的脏腑、筋脉。”
静了静,韩三笑又道:“无药可解?百步之内,必有解药。这世上万物相生相克,有毒则必有解开的法子,哪会有无药可解的毒。”
宋令箭冷笑:“天下有生必有死。生可死,但死又岂可再生?”
“世间万道离宗,起死回生,也非必不可能——”韩三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收住了话尾。
静了一会儿,宋令箭道:“这个人总能赶在无人之时将信送来,可见已十分清楚绣庄的活动。而且信在这么多乱事之中出现,必与其中一件有关。”
绣庄?信?刚才他们说的门缝上的东西,是信?
韩三笑叹了口气,道:“上官衍一直在查柳村金氏之死,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把深居在虹村的仵作曹南都挖出来用了。那天我带夏夏回来时,他们刚好在金氏房间里面查案。据夏夏说她当时惊叫多次,两房相隔虽有些距离,也不至于一点都听不见,但就是没有人前来搭理营救。”
宋令箭语带厌恶道:“官门中人的心思,哪是你乡野村夫可以猜测。离死案远一点,以免沾了死人的秽气。”
“你宋令箭也会怕沾秽气,你可是嗜血杀生的主。鬼怪怕恶人,这子墟上下,第一个要避开的人就是你没错了。不过说来也奇怪,我向来讨厌手沾荤腥的暴戾之人,我一闻就能闻出来他们身上藏着的腐臭的腥味,但你身上却没有那味道,你说奇怪不奇怪?”
宋令箭突然恶狠狠地压低了音量,像是野兽要磨牙咬死猎物一样:“如果你非要将死案的事情登上台面来说,我没什么不敢奉陪到底的。”
韩三笑道:“好啊,奉陪啊。我记得离镇那天,你跟踩了狗屎一样的一脸屎色从外头回来,你去过雾坡是不是?去过?见过金娘,是不是?”
我紧紧握着发抖的手,的确,那天宋令箭气急败坏地回来,我也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雾坡的味道——她还恶狠狠地说了句话,死不足惜……
宋令箭会怎么回答?
韩三笑有点急了,道:“上官衍能启出曹南,曹南这人向来眼高于顶,居然愿意俯首,表示这个上官衍自己也非等闲之辈。你若是真有瓜葛,最好早点说出来。瞒而不报只会让自己陷入麻烦——”
这时我听到院里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轻轻巧巧,衣衫随风,是郑珠宝的脚步声,她在向院外走去——
卡拉一声,哑声铃响了一下,我估计着此时郑珠宝应该已经走到门口了,于是他们的对话声也戛然而止。
静了一会儿,郑珠宝羞怯道:“我……来找宋姑娘——”
“什么事?”宋令箭语调平淡道,若无其事的,就像争吵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夏……夏夏妹妹似乎有些不对劲,我想来请宋姑娘去看看。”
“她怎么了?”宋令箭有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最近她好像很烦我们,烦这里半死不活的一切生物。
“我……我不通医理,不好断言。还是请宋姑娘自己来看看吧。”郑珠宝保留了个人意见,无奈道。
宋令箭与郑珠宝进了院子,但她们直接往夏夏所在的侧院走去,可能都以为我睡沉了吧。
夏夏的房间与我隔了个小厅加绣房,我耳朵再尖也听不到什么动静了。
我静静回想刚才他们的谈话,他们提到了一个我陌生的名字——曹南。
仵作曹南?既然是仵作,应该是在衙门任过差事的,但是赵大人的差人都是他自己从外面带来的,差人是多,但仵作一般都只有一两个,我记得没有谁是姓曹南。难道是赵大人之前的那位大人在位时的仵作?——
我的心一抖,赵大人之前的那位刑大人,刚好是我爹奉职的县官,自我爹失踪后,那位刑大人也莫名其妙地像这次的赵明富这样,一家子连夜消失了,包括一起带来的随从与衙差,本地启用的衙差则也在几年之内都出了镇,所以当年我爹失踪的案子几乎也没人再知晓细节——
难道还有一个被我们遗忘的人活在这个镇子里头么?
曹南?曹——曹捕头——
对了,是不是就是五年前辞差的那个曹捕头?!我记起来了,我还曾经去找过他想打听爹的一些事情,但他确实没有与我爹共事过,而且又非常凶神恶煞,我去了两次就再也不敢去了。
夏夏那房响起开门声,因为是在门口,风一下将他们的声音带到了我窗口。
“你好。”后院晃了一圈的海漂迎上了从房里出来的人。
“海公子。”郑珠宝怯弱地打了声招呼。
“以前,没见过你。”海漂道。
郑珠宝道:“以前,我也不怎么来这边走动。恰好燕姑娘家出了事,我力所能及的尽些绵薄之力。”
“绵薄?是什么?”我们几个都是粗人,平日里说不出郑珠宝的这些客套与文绉的话。
郑珠宝显然愣了下,语声微带了些笑道:“就是……就是很无足轻重……”
“无足?没有脚?会轻很多,哦。”海漂耿直地照着字面意思理解。
郑珠宝轻声笑了,宛又觉得不妥,道:“也算是吧。”
“他们都叫我海漂,你为何要叫我海公子?”
“公子……是对人的一种称谓,算是一种尊重……”
“那我是不是要叫你,郑公子?”
郑珠宝笑了,像个大姐姐般带着些宠溺道:“不,公子是对男子的尊称,若是女子,年轻的称姑娘,年长的称夫人,都是可以的。”
海漂恍然大悟,笑眯眯道:“难怪——”
这时夏夏房门又开了,宋令箭应该出来了。
海漂像学到了厉害功夫,立马现学现用,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令箭:“……”
郑珠宝笑得愈发开心了:“不不,只对不相熟的人才会这样称呼,你不用这样称呼宋姑娘的。”
海漂道:“所以,你叫令宋姑娘,是因为你们不熟。”
宋令箭没耐心道:“不是说要看燕飞,还不去?”
海漂嗯了声,仍旧津津有味十分好学地问郑珠宝道:“那若是直呼其名,是相熟还是不熟?”
郑珠宝道:“这就要看个人习惯了。”
海漂笑道:“真好,郑姑娘懂得多,愿意与我说。以后我能多与你讨教么?”
郑珠宝害羞道:“公子不嫌弃的话自然可以。”
“快、去。”宋令箭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扎进了两人其乐融融的对话中。
海漂再没二话,马上走了。识相这一点,倒是从韩三笑那学得灵光。
“飞姐,醒了没有?”海漂的声音很快在门口响了起来。
我将思绪从自己都心惊的泥潭里拉了回来,应声道:“刚醒呢,海漂来了呀。”
海漂笑道:“来了有一会,等着飞姐醒呢。”
“进来吧,门没栓上。”我用力掐了掐脸,好让它不要这么惨无血色。
海漂推了门进来,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青草的味道,可能一直与宋令箭呆在山上的原因,他移来椅子,在我面前坐了下来,他靠得我有点近,膝盖顶到了我的膝盖。虽然我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他此刻双手放在两膝之上,四平八稳地盯着我在看。
“怎么了?也不说话?”我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
海漂笑道:“飞姐难得清醒,想好好看看。”
海漂的声音里充满了和风细雨的温柔,好像在他的世界里面永远都温和平静,不受任何打扰。
我苦笑:“有什么好看的?我现在这个样子肯定比鬼好不了多少。”
海漂直白地回答:“哦。刚才我与郑姑娘聊天,飞姐喜欢叫飞姐,还是叫飞姑娘……哦,飞姐你姓什么?”
我:“……”
“我方才叫令宋姑娘,她似乎不太高兴。”
“你还是叫我飞姐吧,够你琢磨半天的。”我见他像个刚从学堂回来的孩子,忍不住笑了。
“以前飞姐,总是笑,现在难得才笑一笑。”
我叹气道:“我笑不出来。”
“令说飞姐的眼睛,不能哭。笑不出来,也不能哭,很苦吧。”海漂突的伸手摸了摸我的眼睛,他的手很烫,烫得不正常。
我眼睛一下就湿了,所有人都在怕我哭坏眼睛,又怕我问起爹的事情,只有他在关心我这个时候不能哭该有多难受。
“世事并无双全法,若是全心陪伴,便无法奔走。我能理解他们,也能理解飞姐。”
我故作轻松道:“几日不见,海漂都能吟出诗句来了,比我强多了。”
海漂的心跳慢了慢,轻声道:“令说的。世事并无双全法,所以她总是选择锋刃独走。”
我愣了愣,突地感觉到一股悲凉,想起自此以后宋令箭背着长弓在黑暗降临前独自下山的身影,想起以后千山万水的只有她自己一个茕茕独行的样子,别人看到的是她的锋利,只有她自己在品尝刀锋的冰冷。
海漂的手仍在我眼睛上道:“飞姐眼睛红红的,像令。”
宋令箭那对因恨发红的双眼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发了个抖,道:“她的眼睛,还经常红吗?”
海漂轻声道:“或许令也像飞姐一样,不能哭。”
“我跟她怎么会一样,我是哭干了眼泪哭瞎了眼睛,她——她不容许自己有半分软弱,何必这样逼自己。”
“飞姐为何不喝药?”海漂突然站了起来,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绕着桌子走了几步。
“我有喝……”我心虚道。
海漂站在窗前,好像在观察案上那盆萝叶——我更心虚了,我早上将喝了一口的药全倒在那萝盆里了,难道被他发现了?
“夏夏不喝药,飞姐也不喝。令会——担心的。”海漂将萝盆端起来,像是要帮我隐藏罪证似的,将它放在了我梳妆桌的下面去了。
的确,海漂轻而易举能发现的事情,怎么能躲过宋令箭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