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春雨水便不间断, 公羊喜头戴斗笠身,身披蓑衣钻进了屋,在檐廊上窸窸窣窣地换衣服。
村民生活简朴, 即使阴天, 只要没入夜都是不点灯的。凤岐倚坐在窗口, 抱着双臂默默看雨水冲洗下翠绿的枣树和野草。他手脚的断筋之伤一到雨天便疼得厉害, 所以阴天里他大多时候心绪沉郁, 寡言少语。
公羊喜换了身干衣服,唠叨道:“这雨下得了不得,我今天去了趟再来镇, 听说南方不少地方发了大水。我看这就是因为连年打仗国家失道,老天爷发怒呢!可怜荆楚百姓, 却是替你们这些肉食者受罪。”
凤岐昏暗中的身影动了动, 问:“祝侯有什么对策?”
“亡羊补牢, 急着修河道呢。”公羊喜从怀里掏出些药材,转身要去灶房里煎药。
“你还听到什么消息了?”凤岐问, 公羊喜却已经煎起了药。
凤岐低着头,揉着自己肿胀的脚踝。公羊喜煎好药又煮了粥,走进来放在桌上。
“先吃粥,再喝药。”他招呼道。
凤岐扶着墙走过来,摇摇晃晃地坐倒桌前。“神医确实高明, 虽然我的毒你解不了, 但手脚的旧伤倒是有些起色。你看, 现在我已经能走过来了。”
“谁管你的手脚, 我要钻研的是你的毒。”公羊喜抱着臂骑坐在凳子上, “快试试这次的解药。”
凤岐端坐在椅子上,依言把粥吃了。轻轻按着上腹, 又端起药碗尝了一口。
“这次把石膏换成了贝母,又能怎么样?”凤岐笑了笑。
公羊喜却笑不出来,蹙着眉头抬眼瞧着他,“石膏性大寒,其实用石膏更好一些。只不过你上次喝完一下子躺了好几日,我发现你身体太虚弱,很多猛药用不了。贝母比石膏温和一些,再给你试一试。如果你还吃不消,那这条路又走不通了。”
凤岐捏着药碗,垂眸看了一会儿,想到了什么,笑眼盯着公羊喜。
“上次的游戏还没完,这次可以继续了,”他轻轻摇晃着药汁,“靖国有什么动静?”
公羊喜黑着脸,瞪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靖侯已经平息了韩要和魏谋两家的纷争。”
凤岐喝了一口汤药,又停下来问,“镐京那边呢?”
这次公羊喜沉默的时间略长,他知道自己若不告诉凤岐外界的消息,凤岐就绝不会喝下一口。这就是所谓的“游戏”。公羊喜也不是好欺负的,曾强灌过凤岐,不过被凤岐抠着嗓子和血一起吐出来后,他就真是怕了这人。
“镐京自然还是那样……”
“你的眼睛刚才一直在眨,公羊喜,你不习惯说谎,你每次说谎时眼睛都会眨。”凤岐不笑时,感觉有些严厉。
“我怎么说谎了!我眼睛进沙子才眨……我、我……”公羊喜肩膀一下子缩小一圈似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话。
凤岐把药碗直接放在了桌上,直截了当地问:“王怎么了?”
公羊喜缄默了好久,才垂着头道:“他被靖侯围在了大梁……”
“什么时候的事?”凤岐几乎一刀切断了公羊喜的话尾一般迅速反问,那骤然冷下去的声音让人觉得阴沉危险。
“一个月前……”
“哗啦”一声巨响,凤岐挥袖就将桌上的药碗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公羊喜下意识地抱了一下头,他已经本能的感到凤岐勃然大怒。
这么多天,他再怎么折腾凤岐,也没见他真正发过脾气。
公羊喜虽长于医术,却不过是个自幼失怙的年轻人,一下子被吓出了泪,勉强噙在眼眶里没有落下。
王师一个月前已经被困在了大梁,他怕凤岐知道后执意离开,所以一直没有把消息告诉他。这几日他愈发心神不宁,这才没有伪装好,被凤岐看出了撒谎的破绽。
凤岐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十分骇人,公羊喜鼓起勇气小声道:“……你生了好大的气……”说完到底觉得畏惧,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凤岐慢慢靠在椅背上,绷紧的身子一点点放松下来。他揉着额头斥道:“你哭什么?你坏了我大事!”
须臾他又叹道:“行了别哭了,也不能全怪你,是我自己无能,落得这步田地。我心里着急,不是冲你发脾气,再说我有那么吓人么?你别哭了。”
“男孩子哭成这样像什么样子。”凤岐伸出手指擦拭公羊喜脸上的泪水。
公羊喜只觉那手指干燥微凉,触在脸上说不出的舒服。虽然这么说奇怪,但他却仍觉得这仿佛是母亲的手一般。
“你别去……”公羊喜忍不住抱住他道,“我还有法子救你……我有个法子……你再让我试一次……”
“你口口声声骂我祸害百姓,又何必非要留我救治我呢。”凤岐轻轻叹道。
“因为……你竟和传闻中很不一样……你虽然是个祸害,却也是个很有魅力的人……”公羊喜低声道,“……不知几千年才能生出一个你这样的人,我不愿见你轻易死去。”
凤岐忍不住摇头,“我不应该死于病榻,马革裹尸才是我的死法。我答应你,如果侥幸没死,我一定回来这桃源仙境找你。”
当初韩要与魏图在大梁短兵相接,丰韫带着赵图亲临大梁平压内斗。公子留深借机昭告天下靖侯十大罪,率王师联合纪侯闪电突袭至靖国边界。
韩要之子失手杀死魏谋之子后,丰韫未避免两家争端,虽对魏谋多有补偿,却并不诛杀韩要之子。魏谋对此积怨已久。王师围剿大梁,他密信于公子留深,要与之里应外合。
有魏谋细作,王师连胜两场。丰韫众叛亲离,被魏谋缚了,大开大梁城门恭迎王师。不料王师入城后却忽然生变,城内大火四起,王师与纪兵死伤过半。后续而来的纪侯兵马被阻隔无法相救。
王已向天下诸侯下诏,南方诸国水灾泛滥,北方小国或是收了贿赂,或是难以与靖国抗衡。诸侯竟无计可施之时,远在川蜀的陆长卿的第一批铁器出世了。
绵绵细雨中,陆长卿撩开斗篷替谢砚挡雨,指着操练新兵器的士兵对他道:“阿砚,你仔细看着阵法。最前方二人称为‘角’,角者手执盾牌,可有利于一边防守一边前进;角之后是‘首’,首者持系有旗帜的长矛,控制进攻节奏、注意敌人动作以及对各方援助;以‘首’为中心,斜前方左右各一人,为‘前爪’,拿弓箭,掩护进攻、射杀前方敌人;斜后方左右各二人,为‘后爪’,拿□□,负责进攻。最后有三人,称为‘尾’,分别拿弓箭和短刀,掩护前进,支援进攻和防卫后方。”
“此阵名为狴犴阵,乃我兄长栖桐君所创,而如果将两只‘前爪’的弓箭手变为狼筅,掩护‘角’的推进和后面的阵列,如此增加了近身的防御功能,便是凤岐改良后的狴犴阵法。”
“狴犴阵已经近乎完美,而倘若将所有的青铜兵器都变为铁器,并以装满燃着稻草的‘火牛车’开阵,从高地像低洼之地倾泻而下……可以说现今世上的军队,没有一个能够抵抗。即使是凤岐亲自临阵,他也无计可施。”
“阿砚,铁器的事你做得好,没有辜负我的期望。”陆长卿柔声道,“公子留深中了丰韫的计谋,陷在大梁无力回天。诸侯的兵马都聚集在靖国,南方的祝国已经为了长江洪水泛滥无暇自顾——如今,我们倾覆天下的时机到了,”
谢砚望着千军万马,听着他的话,心中如即将出征的战士一样波涛汹涌。这样不骄不躁,胸有成竹地说着谋划的陆长卿,与以往都不同,不同于渭水边初见时的傲物不群,不同于狱中的心灰意冷,而像是一颗打磨过的玉石,散发着柔和温润的光芒。
倾覆山河,君临天下。这八个字本身就拥有着神秘的力量,令无数英雄枭雄豪情激荡,热血沸腾,死生不顾,慨然以赴。
此时的大梁城经历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和长达一个月的封锁已是满目疮痍。靖国士兵不断在城下搦战,饥肠辘辘的王师却也只能紧闭城门不敢迎敌。
一个下巴干净无须的少年垂着头匆匆过路,余光却瞥见几个孩童正围着路边一具饿殍。待他看仔细时,不禁毛骨悚然。
“住手……”他也饿得没了力气,尖细地叫了一声。
那些孩童手上沾满了血,其中一个人还在拿刀割尸体上的肉。
“不能吃人……”他嗓音干涩,沉吟良久,从怀中艰难地掏出一个干冷的馒头。
几个孩童眼底冒着绿光,幽幽盯着他,一点点凑上前,一把抢了他的馒头,几个人扭打这撕扯,把扯碎的馒头往嘴里塞。
“他有馒头!他有馒头!”有人在嘶喊,巷子里忽然窜出许多人,都绿着眼睛朝少年身上扑。
少年面色惨白,手脚无措,忽然面前人影一晃,剑花纷乱,饥民们被吓得四散而逃。
那人一身绿袍,清癯如竹,不怒自威。他默默望着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忽然竟拄剑缓缓跪地,“连本该天真烂漫的孩童都开始吃人,这是造的什么孽。”
少年想要扶起他,却又不敢,低声唤道:“纪侯殿下……”
“已经撑不下去了。”萧怀瑾撑剑站起,“阿寅,你告诉我,事到如今,还有谁能救陛下,能救这城里的千百人?”
他不过是心灰意冷,借着向小寺人阿寅发问而抒绝望之意,倒并没有真的想询问阿寅。堂堂侯爵,再无助也不会向一个小寺人求援的。
然而阿寅却想起了一个人。
他从没见过那个人的真面目,却久闻他的大名。
他几乎忘记了宫人察言观色保持沉默的本能,一字一顿道:“有一个人能救陛下,能救千百人。”
那个人遭王猜忌,受群臣诟病,见弃于野,但他在阿寅心中却是皎然如月,灵动如风。
萧怀瑾似是没料到小寺人会回答。他一向对这个小寺人抱有些许好感,是故虽然此刻心绪烦躁,也耐下心问道:“你想举荐谁?”
“国师凤岐。”
萧怀瑾愣了一下,随即失声笑了,“我以为你要说谁,原来是凤岐。没错,国师或许是唯一一个在这种时候还能力挽狂澜的人,但是……你难道不知道,他已经中了赤霄之毒,神智失常了么?”
“陛下不可能请一个疯子来指挥战场。”萧怀瑾淡淡道。
“我和纪侯殿下一起恳求陛下吧。”阿寅却毫不迟疑地说。
萧怀瑾又怔住了,“你是认真这么说?”
阿寅笃定地点头,说出的话掷地有声。
“就算疯了,他也是凤岐大人。他是凤岐大人,他就能救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