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章

飞扬着祝字旗号的战船倾斜而下, 千万弩机飞箭如雨,无数人在谢砚身边血肉模糊地倒下。

谢砚看着那弩机,失神一瞬, 狂笑一声, “祝弩, 凤岐的祝弩!”

他自诩并非无能之辈, 然而自作了幕僚, 却处处受到凤岐的压制。看到祝军所用的兵器,他只觉怒向胆边生,下令士卒更猛烈地还击。

“桅杆烧着了!”有人嘶喊。

□□上的火终于点着谢砚所在的主战船, 敌船也纷纷迫近。谢砚闭上眼,恍恍惚惚想起在酆狱时, 他带了酱肘子去探望, 陆长卿矫健又欢快地吃肉的样子。

“长卿……”用舌尖抵住上腭, 轻轻念出这个名字,都让他感到温暖和充实。

爱一个人, 在最初的最初,本该就是这样温暖的感觉。

爱拿得起却放不下,即使有人说爱一个人就应该成全他,谢砚却觉得自己成全不了。那种炽烈地想要将某个人占为己有的心情,为什么有人能说放手就放手?那是他们爱的不够, 还不够!

谢砚怔怔看着被火光映照成橙色的天空。

水天相接之处, 一群黑色的鸟缓缓飞来。船舱进水, 船身不断下沉。这种缓慢地下沉, 让人感到死亡蚕食生命的恐惧。

谢砚恍恍惚惚眺望着, 却忽而觉得这群鸟越来越大,仔细辨认, 竟是一队全速冲来的战船。

敌船?他一个激灵,但方向不对。那是……

“阿砚!起来!”

谁在说话?谢砚循声望去,只见对面的敌船上,一个玄色身影如鬼魅般穿梭,鲜血像廉价的染料一般飞溅。银光闪闪的剑仿佛水面上跳跃的月光,所过之处却杀气漫天。

水面的强风吹下陆长卿的兜帽,逆在光中,他凌乱的长发狂散,打斗的间隙中朝谢砚飞快地一瞥,又喊道:“躲到桅杆后面去,小心乱箭!”

这样一身江湖装束,他从哪里来的呢?难道是知道我有难,从天而降?

形势虽然危急,谢砚却感到一种从心底漾开的安定。他不乏智慧,也一向果敢,然而却如浮萍不知方向。只有见到陆长卿,他才仿佛有了主心骨。只要跟在陆长卿的身后,无论刀山火海,他都安之若素。

其实世上最多的,莫过于谢砚这样的人。他们有勇有谋,却没有遗世独立,孤注一掷的决心和信念。

所以恢恢天地,悠悠百年,也就只得了一个逆侯长卿。

谢砚依言朝桅杆后躲去,到底慢了一步,箭射入肉体的撕裂声仿佛震耳欲聋。眨眼间陆长卿披风扬起落下,人已经挡在了谢砚身前。仓促之间他笑了下,不知是安慰谢砚还是安慰自己,沙哑地说了声:“幸好……”

鲜血在黑色的衣料上扩散,也看不出猩红的颜色,谢砚判断不出他的伤势,脸色煞白吼道:“你做什么!你死了我还活不活!”

“皮肉伤……”陆长卿柔声道,抬手摸了摸谢砚的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谢砚中了计没哭,船烧了没哭,此刻却忽然受不住了,泪水簌簌落下。

为什么道歉?陆长卿只能苦涩地笑笑,抱住谢砚,如魅影一般施展轻功,迅速离开了即将沉没的船。

又过了两月,洛阳的气氛宛如炉灶上的水,透着沸腾前的平静。

寺人端着一碗猩红的药汁,正要走进紧闭的殿门,忽然门口的侍卫齐齐跪下,他回头一看竟见了公子留深,也忙跪了下来。公子留深一言不发接过了药碗,推门走了进去。

这五楹大殿门窗紧闭,外面初秋的日光被厚重的帘子遮住,仅靠屋里为数不多的几根蜡烛照明。

公子留深借着这点光亮四处寻觅,才在最角落里找到人影。

那人躺在一袭摊开在地的绸被上,看不出是死是活。

“国师,该喝药了。”公子留深淡淡地说。

地上那人动了动,看来没有死,声音低微得让人稍一走神便要错过,“……不喝。”

留深走过去,扶起他,好言劝道:“国师,喝了药才会好。”

凤岐摇头,“难受,不喝!”

他赤霄毒实已深入骨髓,神志不清,每日耍起小孩脾气,让送药的寺人为难不已。每日饮下赤霄毒,虽是让他中毒更深,却也始终吊着他一条命,只是神志愈发混沌;若是断了这毒,以他现在中毒的程度,怕是死得更快。

从私心上来说,公子留深是格外不愿凤岐死的。毕竟,他捏着凤岐,也就捏住了陆长卿一个软肋。而疯了的国师,更是对他没有丝毫威胁。

于是初时只是好言相劝,后来见他糊涂了,便是再不容他拒绝。

公子留深见劝说无效,习以为常地捏住他下巴灌了下去。

凤岐被他灌了药,匍匐在地上咳嗽不已,力气用尽倒安静下来。

公子留深灌了药却没有立即离开,反倒坐在床边垂眼望着瘫在地上的凤岐,“陆长卿攻陷郢城,囚禁祝侯明颂,占领了祝国。不过他从雍都带出来的兵也折损大半。”

“其实现在想想,大梁一战后,他进攻洛阳才是上策,毕竟我们那时还没站稳脚跟,而祝国又有长江天堑保护。”公子留深仿佛在自言自语。

“可他却不攻洛阳,反而南下攻祝。国师,你说这是为什么?”公子留深问。

凤岐脑子早就不清楚了,恍恍惚惚想:我竟还没死么,阿蛮不知在哪里,还能见上一面么。这个时候,什么家国天下,倒全然没在他的脑子里了。

“国师,你当真疯了么。”公子留深又问,“你这个人,总让人不敢相信,每次以为你已经油尽灯枯,下一刻就见你精神抖擞地站起来。”

凤岐听见他的话,却不知他在说什么,自己低下头“吭吭”地咳着血。

咳血已经成了他的家常便饭,留深见多了也就没了什么感觉。

“我的儿子出生了,明日摆宴,阿萧说,你时日无多,想让你也看看孩子。”公子留深留下这句话,就起身走了出去。

宴会这天,昏暗的殿里早早就进来几个寺人,替凤岐梳洗打扮。他双腿站不住,被几人架着着穿上华丽的紫袍。

宴会一片欢腾,大臣们热热闹闹,仿佛在镐京时一般无忧无虑。不过即便这欢腾中暗藏了对亡国的忧虑,此时的凤岐也感受不到了。

他只是好奇地把玩着一只陶埙,不时放在嘴边,却仿佛是气力不够,吹也不响。

大臣们没有一个不识得这位赫赫有名的国师的,但是所有人都不敢多看他。公子留深明是留他在宫中养病,暗却是软禁,一代名臣却成了这副疯疯傻傻的样子,让众人感到杀鸡儆猴的可怖,却又不敢议论。

于是欢腾的气氛中,就这样夹杂着一丝诡异。

公子留深兴致极好,喝了不少酒,末了醉得恍恍惚惚。丝竹声绵绵不绝,舞女们霓裳挥舞。就在这时,凤岐听到有人柔声轻语,“国师,你抱抱这孩子吗?”

凤岐抬头看到了个熟悉的面孔,却记不得是谁,于是朝她温柔一笑。

阿萧抱着孩子,目光深深地望着凤岐,仿佛要流下泪来,下一刻却偏偏微笑。于是这个笑容多少带了些苦涩。

“您怎么病得这么厉害了,您连我也不记得了么。”她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您那时候,戴着个兜帽东躲西藏,还骗我是娈童。”阿萧回忆起往事,淡淡笑了笑。

“被包围时,您就能变出一条密道。被攻城,您就能变出兵马救急。您就像个无所不能的神仙,永远都有办法,”阿萧的声音哽咽了,“凤岐大人,我知道您很痛苦,但不要这样疯傻下去……”

她忽然又收住悲声,把怀中婴儿递了过去,“凤岐大人,抱抱孩子吧。”

凤岐下意识地抱住被她塞过来的婴儿。婴儿的眉毛和睫毛都没长全,小脸皱巴巴的,也不知像爹还是像娘。

凤岐笑了笑,摇了摇孩子,须臾累了,扭过头咳嗽不止。阿萧接过孩子,替他拍背。

“陆长卿有解毒的法子,十天后留深出城祭祀,我会帮他混进宫里。”她接过孩子的一瞬间,极低地耳语了一句。

凤岐恍若未闻,双眼茫然地四下打量,看见一个醉酒的大臣帽子被撞掉露出头上一块秃,就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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