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今朝

深夜。

司隐也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做了相同的梦,在梦里,穿着白衬衣、梳着凤梨头的清秀少年仍旧站在原地,与她隔着不远不近一段距离,晦暗不清地微笑着。

唯一不同的是,此刻他终于不再保持沉默,而是选择了主动开口。

“呐,小隐,好久不见。”

“并不是好久不见吧,至少今年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我们经常见面。”

“Kfufufu~被你看穿了呢。”

“我还没有白痴到认为这是单纯的梦境,毕竟你的能力我见得多了。”司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时隔太久,居然突发奇想跑到别人梦里来胡闹,也亏你干得出来。”

六道骸笑道:“否则是无法了解你近况的,毕竟在多年以前,我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到,你会成为萨缪尔家族的七代目。”

“我早就说过,你的执念来源于对黑手党的仇恨,而我的执念却在于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们的选择,从开始就无法交汇到同一轨迹。”

“Kfufufu~然后你就一个人走掉,连告别都省略了?”

“我若是直言,你会答应么?”

“……”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自从七岁那年联手屠戮了艾斯托拉涅欧家族后,两人带着城岛犬和柿本千种辗转到过很多地方,即使是狼狈到风餐露宿都没有抱怨过。明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过客,更是暗藏锋芒各自等待时机的自我主义者,却偏又在那共处的几年中生出了类似亲人的维系,难以割舍。

直到六道骸遇见了北意大利某家族的兰兹亚,意识到自己总算等来了机会,他决心利用那个把他们捡回去的男人,迈出报复黑手党的第一步。

然而这一过程,司隐并未参与,她在某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带着诅咒妖刀悄然离开,远渡重洋回到了日本——那一年九月恰逢她姐姐接任萨缪尔家族首领的好日子,如此重要的场合,她怎么能不在场。

任凭是谁都不会相信,当初那个被卖给艾斯托拉涅欧做试验的小女孩还能活着回来,一人一刀,在继承仪式上血溅大堂。

家族核心成员无一生还,包括她的父亲和继母。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余地,所谓亲情,最终也将变成残酷的牺牲品。

是姗姗来迟的、逃不过去的偿还。

——“那一年狠心放弃我的时候,是把我当作家族污点来处理的么?就因为那可笑的血统不纯的理由?萨缪尔已经没落太久了,今后,将由我代替你振兴它。”

她实现了自己的目标,却不知道在同一时期,六道骸操纵兰兹亚灭掉了那个黑手党家族,不久之后即被捕进了监狱。

整整分别六年,从十岁到十六岁,原本沿着完全相反的道路前行,现在偏又因对方的缘故而重合了一瞬。

“黑手党监狱的日子很难熬,小隐不在,总觉得非常寂寞呢。”

司隐沉默,许久,淡然开口:“可你还是逃出来了,不是么?”

没有什么是这个少年办不到的。

“Kfufufu ~但是到了今年才敢联系你啊。”

“呵,难道我还会不管不顾地回去劫狱么?你想太多。”

“你肯定会的。”毫无理由的自信。

微风拂起墨黑长发,遮住了司隐秀致的面容,她垂眸静立半晌,忽而莞尔一笑:“真是败给了你。”

“Kfufufu~因为小隐护短的弱点实在太明显了。”

“只要你和那俩熊孩子一死,就没人了解这点了。”

“不行哦,小隐会伤心的。”

他永远都是这样,带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着让人无力反驳的话。

司隐淡淡瞥他一眼:“绕弯子的风格不适合你,若是想见我,直说就好了。”

六道骸也不尴尬,坦然反问:“你肯来么?”

“我要以什么身份去呢?你所痛恨的黑手党头目?”

“我会忘记那个事实的。”

这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默契,也是他唯一会同意做出的妥协。

“小隐,我就在日本,并盛的黑曜中学。”

然后,司隐睁开了眼睛,梦醒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投映进来,温柔落在她齐腰的长发间,不多时,听得房门轻响,随即轻捷走进来一对少年男女。

“唔,阿潇阿暮来得真是早,本来还想着赖会儿床呢。”

“BOSS别闹,伊费尔家族的首领及其随从已经等在会客厅很久了,你该不会是想让他们一直坐着吧?”

元气满满的红发少女樱庭暮,和旁边叫作浅井潇的少年都隶属于萨缪尔家族,也是少见的、愿意接纳司隐的家族成员,自当年司隐被送走后,他们俩一直被首领长女欺压,直到司隐回归才得以摆脱多年做苦力的生活,获得了新任BOSS左右手的荣耀。

浅井潇微笑着,略长的茶色刘海垂下遮住眼睛,让他看起来温和而容易接近:“名义上是拜访,实际来者不善,要知道,有吞并萨缪尔野心的组织可不在少数。”

只是因为这几年暂时没有合适机会,而萨缪尔总部设在日本又天高皇帝远,所以看似平静而已。

“切,BOSS难道会在乎吗?”

“小心为妙,伊费尔家族最近和莫里恩家族结盟了,他们要的是日本地区的掌握权,一旦冲突起来,很棘手。”

萨缪尔也同样是目前世界范围内,唯一一个以日本为根据地的黑手党家族,首当其冲也很正常。

司隐懒懒打了个哈欠,随手扯过外套下床:“无妨,先去探探口风——另外,除了你们两个不要放任何人进来。”

她不信任旁人,毕竟还有相当一部分家族成员在心里排斥她成为七代目,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是,B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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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缪尔总部会客厅。

当司隐在两名心腹的陪同下落座时,距离布鲁诺到达已经过去了两个多小时,作为一名有一定影响力的黑手党BOSS,后者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身后随行人员更是纷纷对司隐怒目而视。

“绫濑小姐的作息似乎不太规律呢。”

“啊,对我来讲,这就是最规律的作息。”司隐略一抬手,“最近天气干燥,看来布鲁诺先生的部下们火气很大,阿潇,上茶。”

“不必了。”布鲁诺干脆拒绝,吊着嘴角像是轻嘲,“这是我与绫濑小姐的初次见面,没想到萨缪尔第七代的确如传言中那样,几乎看不出意大利血统的痕迹呢。”

司隐知道他在暗讽自己的继承资格,也不生气,只嫣然一笑:“因为家母是日本人氏,女儿和母亲更相像些也属正常。”

“呵呵,原来随着家族的逐渐没落,连纯正血统继承这一规则也可以随意篡改了啊。”

樱庭暮大咧咧站在旁边抱着手臂:“那也是萨缪尔家族内部的事,外人无权置喙。”

布鲁诺冷哼:“而且部下也很无礼。”

“部下只需要忠于我就可以了,其他不重要。”司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向后靠在椅背上笑道,“同一道理,会对我构成威胁的,直接除掉就好——这也就是萨缪尔第六代会认可我继承的原因,一个死人还能有什么意见么?”

是萨缪尔第六代,而非家父。

这番话从温婉少女口中说出,听起来丝毫不像开玩笑,反倒如同云淡风轻的威胁,透着森森寒意。

浅井潇细致地把茶斟好递到她手里,颔首微笑:“BOSS,我们还是先谈正事吧,否则布鲁诺先生也会很困扰呢。”

“好啊。”司隐从善如流,“其实我也想听听,伊费尔家族及其联盟家族到底在打算着什么。”

布鲁诺神色微变,他不晓得对方是从哪里来的底气,竟能悠然自得讲着如此敏感的问题——事实上,他到现在也还把她看成是个不识天高地厚的小鬼,并不相信当初她没有外援相助,而是单凭着自己实力夺取了萨缪尔第七代的位置。

“我只是很好奇,绫濑小姐对萨缪尔前路的规划。”

“为什么我要和你讨论这种事?”

“……为了萨缪尔家族能够长久存活下去,不至于被迅速吞没。”布鲁诺冷笑,“绫濑小姐该不会认为,这几年萨缪尔没有遭受外来侵犯,完全是由于你的英明领导吧?”

司隐无辜地看着他:“我确实这么认为啊。”

“……”

“整顿风纪,训练成员,加强各方防御,这些基本的工作我都安排得当了,无需布鲁诺先生代为担心。”

布鲁诺简直对她所表露出的浅薄和幼稚感到难以置信,自然由此也更加安下心来,确信这个少女并没有隐藏着更深不可测的东西。

仅仅是会装样子罢了,那种纸墙般的伪装一推就倒,不足为惧。

“或许绫濑小姐亦应该找个可靠的盟友,以保萨缪尔家族在日本地区无虞。”

“萨缪尔有我就够了,更何况你也不是来谈结盟的,何必假惺惺呢?”

“这话不尽然啊,须知结盟的形式也不只一种。”

司隐举杯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布鲁诺继续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把萨缪尔纳入伊费尔的防御体系,从此负责监督日本区域的黑手党秩序,不也是美事一桩么?”

“恕我直言。”浅井潇笑容未变,眼神却带了几分沉郁气息,“这不是提议结盟,而是准备吞并。”

“我在和你们BOSS讲话,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去找我的部下切磋。”

伊费尔那群人高马大的随从立刻面色不善围拢过来,樱庭暮轻哼,飞快将手摸向腰间军刺。

“认清楚这里是谁的地盘!”

浅井潇连忙把她扯到旁边,很谨慎地向司隐投去一瞥。

司隐微笑:“都先别冲动么,我之前还当什么大事,原来布鲁诺先生是对萨缪尔的领导权感兴趣啊。”

“……嗯?莫非绫濑小姐也有此意?”相当于默认。

“你看这是什么?”她伸出细长手指,见那枚指环上的椭圆晶石泛着温润光泽,“这是萨缪尔祖传的首领象征,名为‘渡魂’。”

布鲁诺出神地端详着指环,半晌,试探着想要去触碰它,谁知就在挨上晶石的刹那间,突然如遭电击般缩了回来:“怎么回事?!”

司隐抚摸着指环,幽幽叹了口气:“我还没说完,这枚指环,除了我谁也拿不走。”

的确是事实,而且更重要的是,在被她获得之后,‘渡魂’指环的颜色才从无色透明变成了如血鲜红——也就是说,露出了本来面貌,并拥有了某种神奇的认主特性。

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一道,布鲁诺面有愠色,声音渐冷:“要接纳一个外来家族,也未必非要得到首领信物不可。”

“话虽如此,那也得对方首领应允才可以哦。”

“绫濑小姐不会妄想以卵击石,想要利落拒绝我吧?”

“我怎么可能利落拒绝你呢?”司隐很诚恳地回答,“我是想委婉拒绝你。”

“……”

场上的气氛终于彻底沉重紧张起来,直到临时出去的浅井潇重新回到屋内,将一柄修长太刀恭恭敬敬摆在司隐面前。

司隐婉约抬眸,在布鲁诺逐渐变得嚣张的目光中,轻轻巧巧勾起唇角。

“布鲁诺先生大概还不太了解吧,‘渡魂’和樱吹雪是天生一对呢。”

她也是在同时收入这二者后才发现,原来‘渡魂’觉醒的契机,是诅咒妖刀。

换句话讲,只有操纵诅咒妖刀的人,才有资格持有‘渡魂’。

一个渡魂,一个噬魂。

杀戮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