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后并没有人。
但是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和房子周围却莫名其妙的凭空冒出了许多原本不存在的人。
缺胳膊少腿的“画作”正在被一支看不见的画笔补全,屋顶上,一个男人拿着锤子敲敲打打,正奋力的修补另外一半的屋顶,梯子上还有一个人,正拿着从下面独轮推车里挑选的工具上去帮忙。
有四五个孩子在玩跳格子游戏,一个穿着红鞋子的孩子不小心把鞋子踢飞了,其他孩子好玩的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的树木葱葱郁郁,无论是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都是枝叶茂盛的样子,树上一个调皮的孩子正从鸟巢里掏鸟蛋,护崽的鸟妈妈绕着他飞来飞去,惊慌失措的啼叫着,树下围着两个小孩大呼小叫,一个中年男人气呼呼的跑过来,树下的孩子一哄而散——这位大概是树上掏鸟蛋小孩的家人。
再往前,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站在自家门口招呼高谈阔论的儿子以及老伴回家吃饭。
“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三月凑近白大人,悄悄的问。
白大人没有回答,他的眼睛盯着路的尽头,尽管那里什么也没有,可他就是有种说不清的古怪感觉——会有什么人从这里走出来。
“不见了!”三月忽然叫了一声,“哥哥你看,没了。”
什么没了?
白大人转过头,沿着三月所指的方向不经意的抬起眼眸,看到的景象令他微微的睁大了眼睛:黑暗正如潮水一般迅速的消退,那支看不见的画笔以惊人的速度补全了残缺的建筑和风景,视野中小镇快速的变得完整起来。
他猛然回过头,在这条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裙,五官模糊,脸正对着白大人和三月所在的方向。
这不对,对方面容的模糊不是距离引起的,以白大人的眼力连她身边墙壁上爬过的虫子都能一清二楚,没道理看不清楚她的五官。
似曾相识的叹息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白大人直面着对方,清楚的感觉到了那张五官模糊不清的面容上露出的“笑意”。
接着白大人忽然发现,女人虽然看上去一动也没有动过,但比起刚才她的位置好像又近了一些。
“来吧。”她伸出手,缥缈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到我身边来吧,留下来,陪着我,陪着我们……”
除了女人,周围的景象和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白大人听着女人的声音,开始有种想要一睡不醒的困顿和疲惫,一个小小的巴掌响亮的抽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惊醒了白大人,他骇然的发现女人离他只有不到两三尺的距离,那张模糊的、或者可以说是根本没有五官的脸看起来是如此的诡秘,令人毛骨悚然。
三月在他耳边大叫着:“醒醒啊哥哥啊啊啊啊!”小手扬起,又一巴掌甩了下来。
白大人抓住他的手,转身便逃,女人冰凉的指尖勾住了他一缕扬起的发丝,三月眼疾手快,使出吃奶的劲儿上下牙齿用力碰碰擦擦,吐出一簇小小的火苗,烧断了落入女人手中的那一缕头发。
鼻翼中是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而白大人头也不回,衣袍翻飞着冲向前方那条小溪,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
和第一次一样,这次也是赌,幸好运气他还是有点的,发现重新回到那个漆黑的冰冷的看不见尽头的空间时,白大人竟然生出了几分庆幸感。
“又回来了。”三月瞪大眼睛,搂紧了白大人的脖子,瑟瑟发抖的说道,“我好怕她!”
我也怕。
白大人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这真是太奇怪了,他胆子没这么小的,然而当他庆幸过来,看清楚那近在咫尺的女人时却生出了一种异常的畏惧和恐怖的感觉,无论如何也不想落到她的手上。
这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神之禁地?为什么九幽会有这种地方存在?
“哥哥,现在要怎么办?”三月闷闷不乐,“我想回家。”
白大人想了一会儿,决定了:“回去。”
“对啊,回去嘛。”三月皱着脸,“但是要怎么回去?”
“不。”白大人脸色冷峻,“我的意思是,我们回之前的地方,神之禁地的秘密一定藏在那个地方,只有回去才能破解这个地方的秘密,找到出去的方法。”
白大人从水里出来的时候特别小心,决定了只要一发现情况不对头就马上躲回去。
打不过就跑,没什么好丢脸了,反正也没有人知道。
他自我安慰。
但这次看到的景象又一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这里不再是白天,而是黑夜,这里也不是小镇,而是尸横遍野的上古战场。
白大人看到了许多只有在阴司的卷宗里才能见到上古神兽,飞禽、走兽,各种族类,所有化形的没有化形的修道之士,他们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各选阵营,奋力搏杀。
天地间异象迭起,这场战争的声势浩大以及它的可怕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然而最瞩目的,却是高空中两名纠缠在一起的大能。
当其中一个战败,他的头颅被砍了下来,从高空落下,战场上的其他人也有所感应,他们几乎在同时停止了厮杀,纷纷抬起头,看着一方首领的陨落。
短暂的寂静中,一声悲怆、愤怒的长啸传遍了整个天地,一个浑身浴血的男人从地面飞了起来,接住了那高空落下的头颅。
当他的双手碰到了那颗头时,整个天地的画面忽然间支离破碎,浩大的战争场面也随之消失。
白大人发现自己和三月身处一个山洞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紧锁着眉头在石台的一面飞快的雕刻着什么,白大人想走过去看一看他到底在做什么,然而他动,画面也动,无论他怎么移动画面的角度始终没有变过,白大人只好放弃。
三月忽然“咦”了一声。
白大人转过头看着他:“怎么了?”
三月满脸疑惑,不确定的说道:“母亲说,她是在一个山洞里发现怀上我的,母亲说的山洞和这个好像哦。”
白大人哼了一声:“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是这个山洞?”
“母亲画给我看过嘛,笨。”三月撇撇嘴,“我知道的东西可多了,哥哥,你说他是不是神农?就是接住头的人,像不像?”
感觉是有些像。
“你为什么说他是神农?就因为这个山洞像你母亲描述的神农的山洞吗?”白大人内心充满了疑惑,如果三月说的是真的,为什么他们会在这种地方看到和神农有关的幻象?之前那场大战又算什么?神农参与过的如此大规模的战争是什么?
“是啊,还有呢。”三月摸了摸肉肉的下巴,然后指着还在石台上雕刻的男人,一脸严肃的说道,“如果这就是母亲说过的山洞,那么那边最后一幅图是个没头的人,母亲还说啦,神农是炎帝部族的首领啊,所以刚才那场大战一定是炎帝黄帝和蚩尤的决战,被砍头的就是蚩尤!”
三月说完,惊叹道:“我真是太聪明了!”
白大人:“……”不自夸会死吗?
白大人不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清楚当年孙小沫和杨戬的经历,所以听的有些云里雾里,但结果听起来似乎蛮有道理的,挺像那么回事。
“为什么会看到这些东西?”白大人自言自语。
“是我给你们看的。”陌生的男人的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画面破碎,幻境消失,白大人发现他们再次回到了之前的小镇。
天是黑的,小镇里灯火通明,却万分寂静。
幻境中出现过的被三月怀疑是神农的男子坐在池塘边上,一脸沉肃的盯着水面,他也是一身的黑衣,这让白大人想到“白天”遇到那个奇怪女人的不愉快经历。
“你是谁?”白大人暗自警惕着。
男子没有看他们,他随手从旁边的草地上拔了一根草,在水面划拨一下,白大人感到奇怪,水里到底有什么,让这个人这样专注?他凝眸盯着水面看了片刻,脸上的表情从不以为意的疑惑到有些在意的古怪,最后定格在看到了什么恐怖景象一般的惊骇上。
“什么呀?”三月小声嘀咕,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往水里看。
白大人从愣神中醒悟过来,侧身挡住三月的视线,皱眉看着男子语气不善的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
“此间主人。”
“神之禁地?”
听到这个称呼,男子顿了一下:“外面的人就是这么称呼这地方的?神之禁地?”他自言自语,“也对,这种地方,就算是神也最好不要轻易踏足。”
“为什么?从前除了我们还有人来过是吗?他们人呢?”
男子专心的用草叶子划拨水面,淡淡的说道:“你们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白大人愣了一下,见过了?他想到什么,面色微微变了:“是镇子上百姓?”尽管是在询问对方,白大人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男子没有回答,这算是默认了。
“他们还算活着吗?”
“他们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男子注视着水面,声音低沉的回答,“你们两个是仅有的对上她还能保持本性,不迷失自己的。”
三月插嘴:“漂亮哥哥迷失啦,是我把他给弄醒的。”
“你闭嘴!”白大人冒火,“你打本大人脸的事回头再和你算账。”
三月冲他吐了吐舌头,白大人冷冷道:“你自己下来,别让我抱着。”
三月立刻乖巧起来,讨好的冲白大人嘻嘻笑。
男子终于抬起头来,凝神打量三月,少见的露出几分关心的神色:“这孩子是谁家的?”
白大人不答反问:“‘白天’我们遇到的女人是谁?”
男子见他不愿意回答自己的问题,神色又变得冷淡起来,漫不经心的收回目光,继续望着不知道哪里吸引了他的水面,慢条斯理的说道:
“另一个我。”
白大人:“……”
三月又忍不住了,小声插嘴道:“又是男的,又是女的,母亲说这叫人妖。”
“……”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教过我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白大人无言之余莫名的有种酸溜溜的感觉。
男子又看了一眼三月:“这孩子到底是谁?”
“我吗?”三月指着自己的鼻子,积极的自我介绍,“我舅舅是三头六臂。”他转过头对白大人解释,“好孩子不撒谎。”
白大人:“……”
(哪吒:又关小爷啥事?!)
“哪吒么?”男子若有所思,竟然一语道破了“舅舅”的身份,三月大吃一惊,他笃定这个人从没离开过这里,与世隔绝所以才拐弯抹角的提了哪吒,但这个人竟然猜对了!
男子有些不解:“哪吒有姐妹吗?”他一脸想不通的表情,“不对,若是李家的孩子,为何身体里有凤凰的血脉?”
三月嘴巴张成了“o”字型,反应过来后三月怒了:“你不要乱说!我才不是捡来的!”
白大人满头黑线的看着他。
三月愤愤的对白大人告状:“金箍棒哪里来的血脉哦,我的血和母亲一样都是金灿灿的!看到我的第三只眼睛了吗?就算它是瞎的,也是父亲给的,我才没有凤凰的血呢。”
——这孩子的爹娘一定还没有给他详细的讲过家族史。
“我说的不是普通的凤凰。”男子的态度倒是很沉着冷静,他打量着三月,“如果真是她的后代,为什么你不受影响也能讲得通了。”
“谁的后代?哪个凤凰?”白大人一个眼神让愤愤不平的三月安静下来,“你让我看那些画面,还有打听这孩子的身世,到底想告诉我们什么?有什么目的?”
“不用着急,该告诉你们的我都会告诉你们。”他看着三月,“我原本只是想请你们帮我一个忙,发现他是故人的后代倒是一个意外,我不会伤害你们的,相反,我会送你们平安的离开这里。”
三月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忍不住往白大人怀里躲了躲,白大人满脸嫌弃,嘲讽的说道:“你也知道害羞呀?”
三月不理他,反而冲男子笑起来,他好奇的问道:“大叔,你的故人是谁啊?”
“是我的一个后辈。”对三月,男子的态度明显要比对白大人温和很多,他站了起来,从怀里拿出一个东西,慢慢的走了过来,“这送给你,替我好好的保管它,等遇到它的主人,你就替我把这东西转交给他。”
三月伸出手,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被放入了他的手心里。
“是什么?”白大人问道。
三月伸开手,在他干干净净的小手上,静静的躺着一粒小巧可爱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