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儒家是否有意反秦,至少现在儒家还不能站在整个帝国的对面。
因此,瑶光并不意外儒家的大当家伏念板着脸将太阿剑呈于案上。
瑶光的视线稍微在儒家三位当家脸上停留片刻,最终定格在案上的太阿剑上。
在如此近的距离,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太阿的剑气。
李斯列传里记载,秦始皇嬴政“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而于太阿有关的传说里也多有神化,言其乃是天成的威道之剑。
瑶光因见如今嬴政佩剑名“天问”而非“太阿”,故而起意以此试探儒家,如今真正见到了太阿,她才明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后世传说,自有根据。
这柄太阿剑确有气吞山河、威武霸道的剑气,说是天成之剑也无错,这般气势并非铸剑师能够赋予,便是当世无双的铸剑师怕也只能凝聚天地间早已形成的剑意剑势,凭血肉之躯、元灵之光赋予剑生,便如她手中的上清破云,是先存剑意,后得剑形,故此天成之,非人力可为。
瑶光甚至不需要令太阿出鞘就能断定此剑真伪,当然,她也相信儒家的大当家不会在这种关头犯糊涂用伪剑来糊弄。
“威道之剑名不虚传,此剑当由气运加身的诸侯王者所持,于常人有害无益。伏大先生无需因失去太阿而悲伤。”
伏念躬身行礼,态度十分恭谨。
“帝师美意,在下十分感动。此剑既是王者之剑,献于陛下理所应当。”
瑶光有些惊奇地再打量了伏念片刻,奇道:“我观伏大先生是正直不屈之人,竟也做此言语……”她又想了想,若有所悟,“是了,伏大先生要为一门上下负责,难免多思虑一些,不像你小师弟那么自负冒失。倘若今天我没有看到不该看的人,或许真能如先生所愿,在陛下面前为儒家美言几句,可惜了。”
这几句话顷刻间如白刃加身,儒家三位当家全都惊得心中一颤。
会说“可惜”,当然是因为她已决定了绝不会为儒家美言,甚至可能还会说出相反的话来。
张良几番思量,看到两位师哥不得不在这样的稚龄少女面前低头,思及她话中含义,顿时心如刀绞,他狠狠一握拳,上前一步,正想开口,不料对方先一步开了口。
“陛下富有天下,以天下物奉陛下也是应当,但太阿毕竟是不世利器,伏大先生失却太阿……难免痛惜。”
瑶光斟酌片刻,续道,“我本意以太阿换取儒家数年平安,如今不能实现,同为诸子百家,总有物伤其类之感。前些时日铸剑亦心力耗竭,如今想要再铸一柄剑回赠伏大先生也是不能。如此,我以道藏与先生换太阿。”
儒家三位当家都呆了片刻。
用道藏换太阿?
把道家的典籍给儒家……?
三人之中,以张良最为聪慧,但他此刻心神已乱,一时间竟理不出头绪,颜路已大约明白了瑶光的意思,而肩负整个儒家命运的伏念则在几息之后恍然大悟。
以如今秦王对帝师的荣宠,不难想象秦王对道家是什么态度。来日倘若秦王对儒家动手,亦不会将道家牵连在内,若得道家典籍真经,日后总是一条生路。
瑶光着意看了颜路一眼,悠然说道:“道门不比儒家,虽有师承,但并不苛求师承,从前所修何门何派俱无妨,有心问道,即我同门,入门悟道,即我道友。我修为有限,尚未悟道,不足以开解微言大义、经中真理,唯有重述圣贤之言。我今说道,不录纸笔,只说不论,只讲不解。道藏为天下道家典籍归总,分洞真、洞玄、洞神三类各十二部,总集五千七百卷,我熟习者一百三十四卷,精研一卷,就从这一卷开始说。”
三位当家暗中交换一个眼神,各自端坐。
无论他们对道家、对瑶光、对秦王有什么看法,像眼前这般听到道家真传典籍的机会也是极为难得的。儒家虽有许多藏书,却也不比道家广收各派典籍,如今世上所出诸子,与道家都可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儒家的创始人孔子亦曾师老子。
从伏念献剑到瑶光说道,这一天的事情可以说完全无人能够预料。
日升日落,瑶光见天色晚了,这才停下,意味深长地看了颜路一眼。
“我师尊曾道,儒家入门易而精通极难,道家入门难,精进亦难,然而一旦入门,再无退路,不得不进。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几近无为。”
颜路若有所思地点头。
瑶光站起来稍稍舒展筋骨,笑着看向伏念。
“伏大先生,小圣贤庄总有客房吧。”
“自然。”
“那就好……还要劳烦伏大先生一件事,如果有人来此拜访我,还请行个方便,给他开个小门。”
伏念略有些诧异地应下了,心里却着实有点奇怪。
很快,伏念就完全明白瑶光那句请求的含义了。
天色稍暗,桑海及附近郡县的文武官员不知有多少备了厚礼来小圣贤庄拜访,马车和人流几乎堵得小圣贤庄外水泄不通。
令儒家三位当家和诸位学子瞠目结舌的是,瑶光没有拒绝任何人的求见,也没有拒绝任何人的赠礼,就那么安安静静地领受了无数恭维和厚礼,直到夜沉月升,那么没来得及拜见的官员才不得不送上拜帖次日再来。
瑶光一件件地拆着礼物,看到顺眼的就放到身边,看不顺眼的甩手就扔到远处,不留神一个盒子飞得远了一点,差点砸中进门的张良。
张良看着屋内那个神仙般的少女身旁各色礼物堆积如山,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
“……瑶光道长,这些礼物……”
“怎么了?”瑶光一边拆盒子一边随口道,“他们乐意送,我为何不能收?”
“此是‘贿’。”
瑶光不以为然地白了张良一眼。
“收人钱财,与人消灾,这般为财物所动替人谋利自然是‘贿’,但我只收了财物,不曾应诺,也无意替这些蠢材费时费力,如何算‘贿’?”
张良当场被震得不能言语。
瑶光的意思是,被人买通了,替人做事,这就是受贿,她现在光拿东西不干活,那就不是受贿。
虽然乍听起来很有道理,细心想想似乎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瑶光懒得管张良,继续拆着礼物。
“他们乐意送,我若不收,他们反而会担心。张三先生且莫替这些人忧心,不若想想来日该当如何。陛下不多日便会来到桑海了。”
张良心中一凛。
“……你不担心我会动手?”
瑶光轻笑一声。
“如今陛下正差一个借口,我若在桑海出事,最终谁会倒霉,不用我来说吧?韩相公子有空考虑斩草除根,还不如试试杀了墨家那几位,或许陛下还会对儒家稍微放心一点……屋外的几位也不用这样着急,和韩相公子好好商量过再来吧。”
张良脸色立变,片刻之后沉声道:“瑶光道长如何知晓?”
瑶光眨眨眼睛,“如何知晓外面有人埋伏?只能说……杀气实在太刺眼了。我辈修道,本就感应天地,气机所动最是敏感不过。张三先生武艺高强,自然看出我脚步虚浮、内力空虚。但是,我若无所依仗,又如何敢孤身入桑海?”
瑶光转身看向张良,似笑非笑。
“张三先生,上清破云剑自铸成尚未出鞘,先生有意一见其真?”
月光映在瑶光身上,益发显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飘渺冷傲来,而她背后长剑微微鸣动,剑气凛冽,直似清霜覆地,不知不觉间就让人自脚底生寒。
张良不得不慎之又慎,仔细端详瑶光片刻,想到机关城中同样看来重伤在身的她如何用出了惊世的剑招,此刻她戴上道冠,自然不可能单纯为了美观,哪怕看来内里虚弱,只怕还另有玄机。
张良深呼吸几次,重新恢复了原本谦谦君子的模样,拱手行礼。
“帝师今日所教,子房终生不忘。”
瑶光笑着地摇头,“论及智谋,我自然不如张三先生,我所依仗不过陛下。”
瑶光今日占据上风,并非瑶光比张良或是儒家其他两位当家更优秀,只因所仗之势大,在天子之威前,无论多么惊才绝艳的人也得低头。
张良听出了瑶光的意思,心中虽有不甘,却再无不平,细思片刻后,忍不住问道:“道家素来避世,逍遥前辈主张济世救人,瑶光道长为何相助秦王?”
瑶光盯着张良看了一会儿,不禁笑着反问:“张三先生怎知我此刻所行并非‘济世救人’?如今天下一统,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此刻起兵反秦之人才是意图将天下黎民百姓带入水深火热之中吧?陛下有哪里不如从前六国亡国之君?你一意反对陛下,不过因为自己是‘韩相公子’罢了。”
这几句话说得极重,直指张良所谋并非为民请命,纯属谋一己之私。
张良脸色几变,忍住了心中百般感受,沉声反问:“倘若瑶光道长是六国遗民,又当如何?”
瑶光被问得一愣。
她之所以能坚定地指责张良,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她并未因秦始皇而遭国破家亡之痛,在她出生之时,九州大地已经统一数年,哪怕分分合合,终究还是一体。她因父母家人亡于安禄山之手数年不忘,最终下山报仇,试想,倘若她生在七国并立之时,而祖国被秦所灭,此刻她又会如何?
瑶光原本的坚定随之动摇,脸上微微发烧,原先被她当做“目光狭隘”的凝视如今也使得她感到刺痛。
瑶光坦然认错:“抱歉,张三先生,是我失言,不曾细思……国仇家恨,确实难忘,先生所为,情理之中。”
张良本以为瑶光不会道歉,却没想到今天接连两次听到她道歉,其中一次还是给自己的。他不由得想到,或许,他并没有真正看明白瑶光是个什么样的人。
倘若是爱慕虚荣、崇尚权势之人,又怎会在讲道之时露出那般超乎年龄的沉静虔诚的神情?
瑶光想了想,补充道:“即便如此,我仍认为……陛下所为功在千秋。”
千年之后,秦始皇的功绩依然如泰山一般伫立于史册之中,不可动摇,无可超越,其非无过,瑕不掩瑜。
张良笑而不答,静静地退了出去。
瑶光安静地目送张良,直到感觉到另外几道微弱的杀气也跟着离去才长舒一口气。
好险。
她如今不比从前。重修内功,内力连她全盛时期的一成都没有,若是张良或者流沙那几个杀手真要动手,她估计就得早日超生了。
被瑶光气势所欺没有动手反而退走的张良和逆流沙诸位倘若得知她今日唱了个空城计,不知是否会火冒三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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