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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第二日下午醒来,邹家集体来探病,她因而得以见他一面。他脸色憔悴而疲惫,微笑着躺在那里,看她的表情宠溺却陌生。她走上前去用身体撑起他,那总是温热结实的身体无力地躺在她怀中,她隐隐地感觉到他在发抖。她伸出手去想握住他的,却被他不着痕迹地拍落。她委屈地叫一声“卓哥哥”,头一垂,眼泪掉了下来。

“我们雪儿被吓坏了。”尔群笑出来,一面轻轻地摸着裴静雪的头一面冲着面前的邹家人玩笑,“不好意思,这丫头从小被娇惯坏了。一点小事就淌眼抹泪。”

“女孩子就要这样!”于蔓菁立刻大声接口,“像我们默然,十岁生日那天就当着全家人的面发表‘独立宣言’,敬告我们从今而后不准再叫他‘然然’,不准再像摸小狗一样摸他脑袋,不准一见面就逮住他猛亲,进他房间要敲门,洗澡时不再要我帮他搓背,就连走路都要求我离他一尺开外!我还在奇怪,这孩子好端端的闹什么脾气,后来还是他爸爸告诉我,这小鬼才十岁就交了个小女朋友,我……”话未说完默然就叫起来:

“妈妈!”红着脸瞟一眼雪儿。

一室人俱都笑起来,她坐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他胸腔里发出的缓慢而低沉的震动,断续的轻咳声砸进她耳朵里,疲惫空洞到让她连心都颤抖起来。她坐在他身侧,半撑着他,头一垂,柔软的发丝正落在他**的颈间,他又咳起来,脸色憋得通红,她于是开始逐客:

“医生说你需要休息。”温柔而乖巧的声音,她说话时始终低着头,默然本来跨前一步想说些什么,见她不看他,有些失望地随家人出了病房。

他还那样靠在床头,看她的目光像她是个孩子,宠溺心疼,怜爱而又无力。她走上前去抱住他,头靠在他胸前,安静地流着眼泪。

他笑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她柔软乌黑的发丝:

“傻丫头,是人都有这样一天。生老病死,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她趴在他胸前如此无力,说话的声音却坚决到让他心痛:

“如果这是真的,我宁愿病的是我。”他毫不怀疑,这就是她的爱情。可以生,可以死,但不要那样委屈求全的中间派。他紧紧手臂回抱住她:

“傻丫头,如果病的是你,我该怎么办?”他心疼她就该心疼死。他心里有她没有的留恋。她爱到可以与他同生共死,没有犹豫;可他一心一意,只想她快乐健康地活着,自己可以死,却一定要她活着!这世界还有许多她未见识过的美丽,他会为她惋惜。

“剑桥是世界上最棒的学府之一,那里英才荟萃,风光无限。我以前在那里读书,就曾经有过在那里扎根的愿望,可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而我,雪儿,我已经幸运地获得了太多。”他此刻心里只是后悔,这不该属于自己的生命,不该由他来攀折的美丽,如果就此因为他而失色,他该怎么办呢?他抱住她,下巴抵着她额头,轻声呢喃:

“雪儿,你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女人。”十二年,他将他能给的毫不吝啬一股脑全部赋予了她,他若死了,她得活着,证明他的存在,他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狠狠用力:

“雪儿,无论以后怎么样,答应我,好好活下去!这世界,还有太多你不知道的美丽,比如默然,在他的眼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色彩斑斓的,这样的他,在别人的眼里本身就是一道奇景。有他的世界,一定会是阳光灿烂的。”他说到这里轻轻吸气,闭上嘴,听见她轻微的抽泣声,这么多年的爱恨痴缠,到最后,原来自己给予她的仍是伤痛,他这时已经悔恨到不行,又怎么能再拖住她,让她陪着自己等待死亡?

“默然正在外面等你。”他吻住她的发丝,轻声道,“邹家与我们本是世交,虽然这么多年侨居海外,来往淡了些,但毕竟是书香世家,我想我应该不必再为你担心。还有顾绍晖,看在他被打断一条腿都维护你的份上,我让他陪你一起去,邹默然如果敢欺负你,咱们依然可以拾起行李抬脚就走,好不好?”他说到这里又笑起来,轻声咳,她趴在他的胸前,身体轻轻抖动,他的眼泪碎落在她发梢,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助地像个孩子,他不住拍她的背,吻她白嫩的耳垂,低低地,模模糊糊地说着安慰的话,阳光在这样的悲伤中一点点地惨淡下去,他们相拥良久,直到天昏地暗。

她不知自己究竟什么时候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醒来,在前往英伦的飞机上,身边的默然漂亮到连机舱外的阳光都为之失色。空中小姐送来当日的报纸,大大的标题上有他的名字,整篇整篇的报道,书写着关于他的生平,她逐字逐句地寻找,在最后一栏的左下方,找到了关于他和她的故事,六个字,简单地概括了他们的爱情:

怨苍天变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