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田一听到“扔过去”三个字就知道不好,眼皮连跳中,他慌忙躲避到五六米远的地方。稳定了一下心神,他一咬牙,赌搏般地举枪,正要顺着树干左边转身,刚好见手雷落在他原来的位置。虽离几米远,却依旧在手雷的有效杀伤范围内,岗田吓得面色一紧,飞速向右边卧倒。
“轰!”
手雷爆炸开来,却对岗田没造成一丁点伤害,最多就是尘土落下时,小颗粒打在岗田身上,让他有点疼而已。不过,岗田还是第一时间内坐地举枪,反身正要瞄准,却又瞬间惊骇无比地一滚。
“嘣!”
彭明杰在张斌扔出手雷的那一瞬间,从地上一跃而起,完全站着举枪,枪口对准岗田方位,一见岗田的身影,立即开枪。
经验丰富的岗田根本就没去思考自己是否能躲过那一枪,因为他知道,时间就是生命,只要自己还能动,中枪与否都不重要。所以,岗田一滚后,立即低头向另一棵树爬去。
一口气爬到树下,岗田大口大口地喘气,刚才那么危险,居然让他面色如水一样古井不波。此时,他身后是一片低矮树枝,完全可以让他在对方无法发现的情况下,从容去观察。可岗田的经验很丰富,或者说他要比常人冷静得多。他并没有顺从心里好奇,而是转身举枪,对着彭明杰大致所在就打。
狙击手也能这么打吗?作为副手,一见彭明杰如同普通步兵一般,居然大张旗鼓地冲锋,与以前所教的一切都大相径庭,张斌心头大为疑惑。张斌心头虽疑惑,可动作却没慢半分,他爬起来,边把盒子炮对准岗田方位,边向另一边跑过去。
“嘣!”
就在这时,岗田的枪响了,子弹却打在二人中间,离二人都有两三米远。虽无法击中,却表明岗田的强烈战斗。
彭明杰一点也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只是这一声枪响却让他扫了一眼身后,然后就见到六米外的张斌正快速向前冲,彭明杰哪还不知道张斌的意思,他是想从后面包抄过去。
在彭明杰的心里,张斌依旧是个菜鸟,面对岗田这样的老手,就这么冲过去包抄,无异于送死。可张斌既是自己的兄弟,也是自己的徒弟,彭明杰不得不开口喊道:“阿斌,别去!跟在我身后。”
岗田一枪打去,立即观察,正好见到彭明杰向自己这边冲过来。气势不如对方,岗田自然知道暂时躲避的价值,他立即举枪瞄准,身子同样边瞄边退。
二者根本就无法看清楚对方,他们都知道,盲目开枪不仅没有把握,反而会暴露自己跑动的方位。可一听到彭明杰的声音,正在后退中的岗田虽没停下,但放在扳机处的食指立即扣动。
“嘣!”
子弹头几乎是擦着彭明杰的脑袋飞过。彭明杰就是彭明杰,和一般人大为不同,他不仅没有躲闪的意思,甚至连眼皮都没跳动一下。他无视身后子弹撞击在树干上所发出的闷响声。直直地瞄准,步伐却更快了。
张斌知道自己实战经验少,又信任兄弟,所以,一听彭明杰冒险喊话,他想也没想弯着腰急速向彭明杰靠拢。可在他就要跑到彭明杰身边时,彭明杰却异常大声地喊道:“扔手雷!”
张斌一听这话,本能地摸向腰间,那里有彭明杰先前给他的手雷。结果,却见彭明杰枪声响了,随即,身体不仅没停,反而用更快的速度冲了过去。诚实无比的张斌立即边跑边跟上。
“嘣!”
战争能把人性暴露得淋漓尽致:害怕、野蛮、疯狂等等,但在生死一线时,却只分为两种人:冷静的与不冷静的!此时的岗田就是极其冷静。
刚跑到一棵树下的岗田,突然不跑了,转身采用跪姿,枪口瞄准正冲过来的彭明杰二人。虽然他无法看见对方,但从对方急速跑动中与树枝等物体摩擦所产生的响动,还是能分辨出一个大致。所以,他在赌,赌对方在冲出来发现自己的那一瞬间,自己能先一步开枪。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彭明杰这个旗鼓相当的对手身上,他和彭明杰想的一模一样,此时根本就瞧不上张斌:一个菜鸟,遇上了一枪杀了就是。
彭明杰的那一声叫喊,岗田听得格外清晰,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先前那一幕。岗田本能地瞬间收枪,转身一扑再一滚,刚好躲过彭明杰并没有把握的一枪。随即,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彭明杰也知道自己心态不稳,如果再出现三桥镇和岗田近战的情景,自己很可能会输,所以,在彭明杰的计划中,一上来就要用突然袭击、猛冲猛打把他逼入绝境,从而不得不与自己进行枪法与运气方面的较量,这样一来,无论对方经验或心态有多强悍,都无法发挥作用。如果光比枪法的话,彭明杰信心十足,他相信岗田也有其自信,所以,一切都得看运气,看老天爷的意思。彭明杰不得不如此赌命。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眼前的情景让彭明杰有种泄气的愤怒,而张斌则有种哭笑不得的感慨。两人对视一眼,同时骂道,岗田这狗日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原来,岗田在慌不择路下一滚,居然滚到一条由于多年雨水流淌而形成的小凹槽里,然后,岗田在惊慌失措下,顺着湿滑的山坡而下。
“别靠过去!”见张斌有些好奇地要过去看看山下情况,彭明杰面色一变,低声制止。
“怎么了?”
“你这一靠过去,跟送死没有区别。”说着,见张斌有些不解地看着自己,彭明杰面色冷酷无比,就连语气也比以前还要严肃,“刚才我们和岗田的的位置,坡度不超过十五度,所以,我们在上方占了些便宜。可现在,坡度绝对超过六十五度,你要这么看下去,只要岗田在下面举着枪,你的脑袋就没了。”
听彭明杰这么一说,张斌立即就想起小时候爹训练自己时,为了让自己能瞄准目标,先用布把自己的眼睛包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地往下拉。那时,世界就在自己的眼中一点一点地浮现,直到目标出现,自己的眼睛顿时与它持平,目标如同在一条水平线上露出个拳头大的点,这时候自己每每都能一枪命中。想到这里,张斌浑身寒毛猛地竖起来,刚才要是没彭明杰的提醒,自己就……
“退!”
“退?为什么?”看到彭明杰转身就向山上走去,张斌立即追上去发问,“我们为什么不从旁边下去,干死那狗日的。”
“阿斌,难道你忘记了我说的话?遇事要多想想,冷静地想想。”彭明杰一如往日般自信,“刚才我们在暗,岗田在明,所以他被我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我们要是现在下去找他,那就是我们在明他在暗了,天知道他会躲在什么地方打冷枪。”
“那我们也能在这里等他上来啊!”
“你爹以前不是说过一句话吗,对了,怎么说来着,哦,是把猎物想得太笨,就显得自己太蠢!这话,现在值得你好好琢磨一下。”彭明杰停下脚步,看着张斌。一直看到张斌有些尴尬地摸着脑袋,彭明杰才淡淡地笑道:“如果我们不走,我敢肯定,他会在下面等我们一辈子。”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山顶!”彭明杰看了看不远处的山顶,“我们刚才这么揉捏了他一把,以他的个性,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来,所以,只要让他知道我们退了,他必然会追上来。”
说完,彭明杰向山下大声喊了几声,然后,走了百米,又向下喊几声……就这么走一段喊几声,一直喊到山顶才停下。
果然,如彭明杰所料,岗田以为对手会下来,一滚到地,他立即把枪对准上面,身体一点一点向后退,然后躲在一个小土丘后面,等待着。
彭明杰的第一次喊声从上面传来,岗田疑惑地听着,虽然不解,却并不在意。可当第二次传来时,岗田面色一变,大骂了几句,凶狠地站起来,快速从另一边爬上山坡。当他来到刚才战斗的地方,又听到山顶上传来喊声。岗田望着山顶,眼中的怒火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静,最后,他冷冷地咧嘴笑了。
岗田飞快地向山体的右边跑去。他是老手,所以不想再上当,他要绕到二人身后,从后面偷袭。
“阿杰,我对你是越来越佩服了。”此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左右。按彭明杰的话,这已是张斌第四次去拾柴火和枯枝树叶,回来见彭明杰正靠树而坐,望着远处的鬼子营地发呆,张斌由衷赞叹道。
听到张斌的脚步声,彭明杰已回过神来。见张斌发问,他没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佩服我什么?”
“佩服你的勇猛、机智和你的经验。”张斌放下柴火,然后把那些枯枝树叶尽量散落在更广的范围,说道,“刚才那一仗,现在想想,我还有些心惊胆战,害怕得很。”
“有什么可怕的,只要你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猛冲过去就成。”
“那可不一定。”散完枯枝树叶后,张斌边把柴火摆好准备生火边说道,“就好比岗田那狗日的刚一出现,我本以为,你会静静地等待着,然后找机会一枪干掉他。可没想到,你居然叫我把手雷扔过去,更没想到的是,你居然还跳起来冲了过去。你不知道啊,当时,我以为你给我颗手雷,是因为我手里的盒子炮威力不大,所以要在关键时刻用这东西炸死那狗日的。不过,阿杰,同行之间的战斗是这样打的吗?这好像和你以前教我的有些不一样。”
“那你认为应该是怎么打?”
“我认为,应该是悄悄地干掉对方,就算是被对方发觉,也应该用手里的枪去干掉对方。可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打法。”说着,张斌赫然抬头注视着彭明杰,眼神里流露出浓浓的敬佩之意,“阿杰,这次真是让我大开眼界了。”
“阿斌,在基础方面,我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能想到一点教你一点,你一定要记在心上。就算一时不解,回头可以慢慢想。”
一听这话,张斌就知道,彭明杰现在要说的绝对是无法衡量的宝贵实战经验。他立即郑重点头,用心记忆。
“战场瞬息万变,没有人能掌控,只能根据平时的积累去抓住那瞬息之间的闪光点!你以前不是说过一句话吗,对了,怎么说来着,哦,对了,是把猎物看得太笨,就显得自己太蠢!我们狙击手之间的对战就更是如此。就好像你说的那样,其实,那不是我特意安排的,只是看到岗田老趴在那里不动,好像已经发现我们,便想着不能让他掌握主动权,得把他逼出来,所以,当时脑子里灵光一闪,就想到了这个方法。而这样的想法,也是以平时刻苦训练为基础,以经验的积累为爆发点。所以,你今后不要死抓着那些基本的教条不放,那些都只是基础,真正要成为一个高手,就必须不停地增加自己的经验。明白不?”
张斌在那发愣着,眼神闪烁不定,显然是在思考。对此,彭明杰却点点头,拿起身边的枪,站起来走过去,拿过张斌手里的火柴盒,把玩着盒子不语。
老半天后,张斌突然问道:“刚才那么紧张,你为什么突然大叫扔手雷,你明明没给我手雷啊?”
“我的兄弟,你这脑子能不能认真记下我说的话,然后再好好琢磨琢磨啊!我真担心,如果有一天我归队了,我教给你的,到底还剩下多少?”说着,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战场上瞬息万变,谁都无法掌控。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猜得透?我也不过是趁着大家都紧张的时候,以假乱真地去吓吓岗田。本想把岗田的身影吓出来,可结果你也看到了。呵呵。”
张斌仔细想了想,依旧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不懂就对了,你要真的能一下子就懂了,那我们这些老手还混个屁啊!早被你一枪一个送回老家了。”说着,他看了一眼张斌,见张斌还是摇着头,拍了拍张斌的肩膀,“只要是个人,就一定有弱点,岗田也是个人,也有弱点。只要找准了他的弱点,你就能战胜他。”
“那要找不准呢?”
“找不准就继续找啊。这世界,只有打不准的枪,没有杀不死的人。”彭明杰一愣,随即一笑,“外人只看到我们狙击手厉害无比,却没想过,我们为了开这一枪,要苦练多久,准备多久。阿斌,狙击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没有任何捷径可走,只能靠时时的苦练和不断地积累经验,才能尽量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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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张斌神色不定,彭明杰点燃火柴,放到枯草下,再用枯草点燃已架好的干柴。他拍了拍手,道:“一个老手能轻易干掉一个菜鸟,而一个菜鸟也不是不能干掉一个老手。只要你准备充足并能调整好心态,一切皆有可能。”
说着,他提起枪,拍了拍张斌,“兄弟,别多想了,你这时候想不明白很正常,只要记住我说的,回去有的是时间想。好了,好了,该进行下一场了,希望这次能一战而胜。”
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两个身影却慢慢地消失了。
正躲在一棵树旁,边喝水啃特制干粮边等待猎物自动下来的岗田,一看到山顶上冒起的青烟,眼神里就闪过一阵疑惑。等他看到山顶上的火光时,岗田的脸色顿时一白,随即无比愤怒。
能让他脸色发白,是因为那堆篝火所代表的意思——自信心!能让他愤怒,还是那堆篝火,因为此时的他同样无比自信,而那堆篝火的含义,在他眼中,就是挑衅与羞辱。
岗田猛嚼了一下嘴里的食物,一口吞下,仿佛吃的是敌人的血肉一般。不过,当他拿起枪后,他那愤怒之火却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则是嘲笑,如同先前那样自信的嘲讽。
他没有上去,反而退后,退到山下,重新藏于夕阳的照射之下。
彭明杰和张斌却依旧躲在山顶上,两人轮流警戒,默默地等待着岗田的到来。
时光静静地流走,那堆篝火的火光也在变小变弱……
狙击手和猎人为了捕获猎物,都不缺乏耐心,所以,三人这一等,居然等到了第二天。
一九四一年九月四日,凌晨五点半!
臭!很臭!因为实在憋不住的张斌正在拉屎,而他拉屎的地方则是在那危险的篝火堆旁。虽然篝火已熄灭,但它存在的意义依旧很危险。
岗田没上当,这一夜白等了。这是张斌的想法,彭明杰却不这么认为,反而更有耐心地等待着。见张斌实在憋不住想拉屎,他想了想,最后居然让张斌干脆到二十几米外的篝火堆边大胆地去拉。而张斌也犯傻,或者说他相信自己兄弟的能力,他还真就这么干了。
黑暗中,虽然无法看到彭明杰那炯炯有神的目光,但张斌还是脸红而快速拉完,提起裤子就跑到一旁躲着。大约四十分钟后,张斌感觉身上没什么异味了,这才绕道回到彭明杰身边。这是彭明杰教他的细节:如果身处上方又顺风的话,身上的任何异味,都可能让敌人闻到,从而暴露自己的具体位置。
“给!”
“什么?”接过彭明杰递过来的一块巴掌大小的饼干,张斌眉头一皱,“阿杰,我一晚上没吃东西了,你就给我这么点……嗯,叫什么来着,对了,小惠以前给我吃过几块,好像是叫饼干吧。”
“叫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张斌有些气愤地一口把东西塞进嘴里,刚一嚼,差点没吐出来。妈的,这哪是什么饼干,跟嚼蜡似的,让人怎么吃啊!
“别吐,吞下去,能顶你一天的粮食。”
听到这话,张斌只能勉强吞下,差点没被噎死。连喝了几口水后,他问道:“阿杰,这是个什么东西?跟嚼蜡似的,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特制饼干,是外国人专门为我们狙击手研制的。”
一听说是洋鬼子的东西,张斌心头释然:小惠说过,洋鬼子就爱骗我们中国人的钱,什么不要的东西都往我们中国卖,你不买还不行。就在张斌想得入神时,彭明杰却轻轻地碰了他一下。张斌一惊,看向彭明杰,却见彭明杰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左边。张斌知道,他这是要休息一下的意思。
随后,一切陷入了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