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的肇事者秦珏正骑着马,悠闲地走在保定府的大街上。京城里正乱着,即使已经蒋家的人已经按他的吩咐暗中行动,他也不能回京城。
他告诉自己,京城里的那些纷争和他没有关系。
当他第三遍告诫自己的时候,连他自己也相信了。
他很满意,买了驴肉火烧,又想到大慈阁买酱菜,若谷好心提醒道:“大爷,大奶奶自己就开着酱菜铺子,您买了别家的酱菜送回去,她一准儿不高兴了。”
秦珏赞赏地看了若谷一眼,自从若谷娶妻生子之后,那被猪吃掉的聪明劲儿又回来了。
既然不去大慈阁买酱菜了,秦珏只好让若谷去打听,保定府还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于是秦珏找到一家卖绒花的铺子,捡着他看着鲜艳好看的,买了几十朵绒花,连同驴肉火烧,让若谷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之前秦珏和若谷已经收到飞鸽传书,知道宗室营的人拼了老命在折腾,可是百闻不如一见,按照秦珏的吩咐,若谷见了罗锦言一面,便往六部的方向去了。
从六部再往前,就是宫门,他要去看热闹。
宫门外有金吾卫的小旗认出他是秦侍郎的随从,可也不能让他靠近,若谷只好,他远远地站着,还算守规矩,也就没有轰他,但若谷也只看到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宫门外面跪着,别的也看不清楚。
他只好找了以前就认识的骆淇的一个手下打听,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叫什么事啊,这些老家伙有的捧着太祖画像,有的捧着太宗皇帝赐的扇子,还有的捧着高宗皇帝赏的马鞭子,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
他们都是太祖子孙,谁家里没有几件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啊。
若谷听得直咂嘴,这些人大多都是皇帝的长辈,皇帝虽然心狠手辣,可也不能为了这件事发落皇室宗亲,也只能暗地里使出手段处置他们。否则那就是亡国之举啊。
可这些人全都拼了老命,他们虽然又哭又闹,可是没有一个人是针对皇帝的,他们嘴里骂的是常济文那群人,还有就是罗氏女。
罗氏女至今尚未册封,因此就显得有些无辜了。
若谷估摸着这些老家伙越是这样闹,罗氏女反而越安全,何况她还提出缩减后宫开支的建议,如今又病得死去活来,这样一位柔弱又懂事的美人儿,被这些老头子如此漫骂,只能更加激发皇帝对美人的怜惜之情。
不过,罗氏女若是想继续留在宫里,怕是难上加难了,除非她能在短时间内怀上子嗣,否则皇帝一定会找个名目把她送到慈恩寺之类的地方,过个一年半载再接回来。
若谷心里有了数,正准备离开,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认出来了,那是高蕴府里的人。
呵呵,高蕴装病有一阵子了,没想到还挺关心朝廷大事。
若谷没有停留,连夜回了保定府。
明远堂里,罗锦言正对着那一大匣子红的粉的大绒花发呆。
她好像又回到刚成亲时,秦珏买回三大筐鸡毛,不对,是羽毛的事来。
立春安慰她道:“您看这些绒花多喜庆啊,过年的时候戴上挺好看的。”
罗锦言意味深长地看了立春一眼,一朵花有手掌大小,让我过年的时候顶上这么一朵大红花,我竟可不出门了。
“先收起来吧,改天大姑娘回来了,让她看看能改成什么样吧。”罗锦言无奈地说道。
立春笑道:“是啊,大姑娘的手最巧了,上次她看着奴婢打络子,只看了一遍,就打出一条来,比奴婢打得还要精巧。”
罗锦言道:“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等我腾出空来,也该请人教她做女红了。”
立春忍住笑,您少睡几觉,也就有空了。
而这个时候,韩前楚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他也终于想明白了。
皇帝只所以纵容宗室营的那些老家伙闹腾,想来是要用这些人对付常济文他们吧。听说皇帝心急生孩子,硬是把个病得只余半条命的罗氏女给临幸了,罗氏女差点送命。
皇帝就是想要自己的儿子,二皇孙也好,宗室子弟也罢,他哪个都不想要。
现在皇帝就是要让他们两伙人狗咬狗。
韩前楚越想越忐忑,他问幕僚:“秦珏到了保定府都做了些什么事?”
秦珏是打着查案子的名目去的保定府,可韩前楚知道,尹宸的案子,压根没有保定府的事,秦珏十有八、九是借着去查案,躲清净去了,躲上一两个月,朝廷新任的征南大将军到任,他再回来草草结案。
不过,秦珏在保定府的事还是要留意,那小子鬼得很,谁知道他会不会做点别的。
幕僚道:“秦珏到保定府,就和蒋家的人打了一架,在酒楼里把桌子都给掀了,还是保定知府亲自给劝开的。”
“蒋家?哪个蒋家?”韩前楚问道,他位高权重,自是不会认识这些中等武将。
“就是秦牧的岳家啊,秦牧还在热孝里,他的那位继室就死了,外面都说秦牧是继室害死的,所以才送了性命,那位继室出身将门,他的几个哥哥后来调到了保定卫。”
韩前楚点点头,问道:“后来呢,除了和蒋家打架,秦珏还做什么了?”
“他去的时候是要去卫所里查北直隶粮草的事,他硬说尹宸的粮草是和保定卫的有关系,可是他和蒋家人这么一闹,保定卫哪里还让他伸手,他想查什么都查不到,前两天逛街买了不少东西,看来是要打道回京城了。”幕僚说道。
韩前楚哈哈大笑,你查查水灾案子,马市案子也就行了,还敢把手伸进我的卫所,你真以为老子这些年是混过来的?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要多,保定卫那是老子的子弟兵,滴水不漏,你到那里能查个鬼啊。
他挥挥手,对幕僚道:“拿着我的名帖去庆王府,就说我要去拜访庆王爷他老人家。”
庆王这个老东西,已经称病三天了,他倒要看看,这个老东西是真病还是假病,宗室营的那群老梆子,十有八、九是他在背后撑腰。
第**三章 百鸟林
庆王府的百鸟林莺声燕语,已过中秋,却仍是一派春意盎然。
一高一矮两个小童在林间穿梭,不时仰起头来逗逗树上的鸟儿。这些鸟儿有的关在鸟笼里,还有的已经驯化好了,站在树枝上,也不怕人。
两个小童穿着一样的夹布袍子,大的六七岁,五官精致,一双眼睛分外灵动;小的只有两三岁,白白胖胖,玉雪可爱,像极了年画上的招财童子。
“玩累了吧,来,尝尝这栗米羹和果子露。”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冲着他们招招手,少年眉清目秀,眼睛弯弯的,一看就是个爱笑的。
石桌旁坐着一个老人,瘦小干枯,嘴角抿得紧紧的,神情和这少年恰恰相反。
小的那个孩子像个小肉球似的跑了过来,伸出蚕宝宝似的手指头,指着石桌上的栗米羹,笑嘻嘻地问老人:“鸟儿也能吃这个吗?”
他的声音奶奶糯糯,老人的嘴角动了动,但依然没有说话。
少年见了,连忙把小胖子抱到石凳上,笑着说道:“三少爷真聪明,王爷这些宝贝鸟啊,有时候还真的会吃栗子肉呢。”
小胖子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把少年端到他面的前栗米羹推到老人面前:“公公,您吃。”
老人还是坐着没动,一旁的少年气得想跺脚,忍不住埋怨道:“老......云老伯,云祖宗,您就这么忍心啊。”
老人的眼角抽了抽,正要说话,豫哥儿一阵风地跑了过来,对少年道:“这个甜不甜啊,三月不能吃太甜的东西。”
他急喳喳的,像只急于保护鸡崽的小母鸡。
少年忙道:“大少爷放心吧,世子妃吩咐了,说大少爷正在换牙,三少爷太小,这些点心都只是放了一丁点儿糖。”
豫哥儿点点头,从三月身上摸出一条帕子,当成围嘴儿塞到三月的领口处,动作娴熟,一看就是经常照顾弟弟。
少年啧啧称赞:“大少爷和三少爷真是兄友弟恭啊。”
豫哥儿又看了看推到老人面前的栗米羹,对老人道:“我娘说您是我的长辈,是什么长辈呢,我要叫您什么呢,对了,我爹叫您什么,我娘呢,我外公呢,我祖父呢?”
老人被问得怔住,好一会儿才道:“我是你们的舅太公,你们叫我太公公就行了。”
豫哥儿皱有介事:“哎呀或,那刚才您也不提醒我们,我们都是叫您公公的,没有加上太字。对了,您怎么住在这里呢,庆王爷让您给他照顾鸟吗?那您还不如去我们家呢,我们家也有好多鸟,真的,我不骗您,我们家还有孔雀呢。”
老人就是云栖,被放出宫的这些人,大多都是在宫里十几二十年,甚至时间更长的,论起眼力见儿和本事,个个都有一套。而且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各宫娘娘们身边的红人儿,若是哪家府里得了这样的人,都是好事。
于是这些人还没有放出来时,很多人家便盯着了,但是毕竟是在宫里待过多年的人,官宦人家即使想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收在门下,反而是皇室宗亲们没有避讳,大多数人前脚出宫,后脚便进了宗室营。
当然这些都是在各宫服侍的,二十四衙门里其他的那些,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银作局里有五个人放出来,听说有两家想要有手艺的,除了云栖,每个人都想被挑中。结果到了出宫那天,庆王府的管事嬷嬷过来领走了云栖,另外一个则被私下里开着首饰铺子的辅国公家接走了。
云栖出宫后被接到王府里,没过一天,先前经常到银作局照应他的那名小内侍阿果也到了庆王府。
庆王府的世子妃便是沈砚的岳母、赵明华的母亲,她按照罗锦言的意思接了云栖和阿果进府,先前还担心会被庆王爷和庆王妃责备,想着象征性的在王府里待上几天,便悄悄送到罗锦言说的地方。
可没想到庆王爷和庆王妃听说之后,不但没有责怪,庆王爷还把自己宝贝的百鸟林腾出来给云栖住,百鸟林里有三间屋子,一向是庆王爷喜欢去的地方。
也正因为是庆王爷最喜欢的,便也成了王府里的禁地。除非是王妃和庆王爷的心腹,闲杂人等都不能进入。
罗锦言去见过叶氏,对她说了云栖的事,叶氏恨不得立刻去把云栖接过来,罗锦言不方便亲自去庆王府,便打发常贵媳妇过去,和她想像的一样,云栖不肯见她,还说余生给庆王爷养鸟也不错。
阿果不安地对常贵媳妇道:“嬷嬷请夫人别介意,老云,不,云伯和小的都是一样的,我们能够留在王府,也不愿意去外面。郡王府里虽然没有和我们一样的人,可也比外面要好些。”
大周朝只有亲王府才能用太监,郡王府没有。但是王府就是王府,王府的规矩和寻常大户人家是不同的,对于从宫里出来的人而言,住在这里他们会好受一些,至少不会被当成怪物。
罗锦言前世在宫里住了多年,多多少少理解他们的心理,便也没有强求,与叶氏商量后,便打发豫哥儿和三月到王府坐客。
宗室不能结交官宦,但是京城里都知道,沈砚和秦珏是从小玩在一起的好哥们,因此,庆王府与秦家有些往来,也就不是太过碍眼。
何况也只是秦家的两个尚未束发的小童。
豫哥儿和三月从小就是众星捧月一般,无论是在秦家还是在罗家,他们走到哪里都有一堆人哄着他们,还从没有见过像云栖这样的怪人。
小孩子全都好奇,何况在他们眼里,不爱说话也不是大毛病,真若想比谁更不爱说话,你这老头也比不上我们家的大姑娘啊。
于是豫哥儿像只小鸟似的,围着云栖说个不停,三月香甜地吃着栗米羹,时不时地冲着云栖嘻嘻地笑。
云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他初进宫时,外甥和外甥女还在宫里,但是碍着身份,他从来没有接近过他们,有几次远远看到,他们也是规规矩矩的,像个小大人一样,哪像面前这两个,一个精得像小猴子,一个憨厚得让人恨不能抱到怀里。
第**四章 常济文
“太公公,您住在这里是不是喜欢听鸟叫啊,我也喜欢。对了,您没见过我妹妹吧,我妹妹前阵子做了一只小鸟,会扑腾翅膀的小鸟,改天我让她给您也做一只吧,我妹妹的手可巧呢,真的。”
豫哥儿说到这里,唯恐云栖不相信,从三月身上摸出一只小荷包,那只荷包不是绣的,而是用缎带编出来的,浅蓝色的荷包中央是深蓝色的“三月”两个字。
豫哥儿一脸的自豪,把那只荷包在云栖眼前晃来晃去:“我妹妹手巧吧,我妹妹还会做木牛流马呢。”
“木牛流马?”云栖终于开口了,这怎么可能呢?
“您不相信吗?您以前一定不是住在京城吧,京城里的人都知道,我妹妹六岁就做出一木牛流马......”
豫哥儿还想继续显摆,一旁的三月抻抻他的衣袖:“姐姐不让说牛牛。”
牛牛就是木牛流马,三月虽然还小,可他记得很清楚,有一次乳娘夸奖姐姐做出了木牛流马,姐姐很不高兴,还哭了。
好吧,豫哥儿也想起来了,他妹妹做的木牛流马不会动,他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一大堆话全都咽回肚里,只对云栖说了一句:“总之,我妹妹的手是最巧的。”
云栖张张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秦家怎么养出来这么有趣的孩子啊,他指着那只荷包道:“这个我也会,嗯,看一眼就会了。”
说完,他又觉得可笑,明明就是小姑娘的玩艺儿,他这是要比一比吗?
那天,豫哥儿和三月回来的时候,每人手里提着一只小灯笼。罗锦言拿过灯笼细看,只见竟是用红木筷子和糊窗子的烟罗做的,虽然简单,但是趣致可爱。
“这是太公公做的,太公公的手可巧了。”豫哥儿显摆着。
罗锦言摸摸两个小家伙的脑袋,又问了问云栖在王府的情况,这才放下心来。又过了几天,她找了个名目,给庆王妃送了十颗成色均匀的祖母绿,又给世子妃送了一斛指肚大小的南珠。
庆王爷半眯着眼睛,听着韩前楚冲着他发劳骚,话里话外都是在指责他怂恿宗室们胡闹,差点儿把他说成了赵家的不孝子孙。
等到韩前楚说完了,庆王爷摸着山羊胡子,缓缓睁开眼睛:“韩阁老,那依你之见,是想让哪一个承嗣呢?想来韩阁老心中早有人选了吧。”
韩前楚在心里暗骂,这老东西胆子肥了啊,还敢套他的话,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根本就不适合议储吗?
“老臣认为,眼下不是议储的时候。”韩前楚冷冷地说道。
“哦”,庆王爷便重新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有年轻貌美的丫鬟走过来,给他盖上薄毯,庆王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对丫鬟道,“乖,真懂事。”
韩前楚看着辣眼,气得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你丫的在老子面前说贱婢懂事,那就是说老子不懂事,打扰了你睡觉,老子还比不上你府里的贱婢?
可是庆王府再是没落,也是皇室宗亲,赵宥反了之后,皇帝削了赵梓和赵宥的封号,庆郡王便成了大周朝唯一的郡王,无论他有没有实权,单凭这个王位,也甩了韩前楚一条街。
韩前楚只能气呼呼地走了,他越发肯定,给宗室营在背后撑腰的就是这个老东西。
而此时的常济文正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他早就想到那道接二皇孙还朝的折子,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可却没有想到,一向安份守己的宗人府会跳出来,而且还打起了太祖的旗号。
他忽然觉得自己太过书生意气了,他怎会没有想到呢,四皇子赵熙资质平庸,又不擅为人处事,与其让赵熙的儿子登基,还不如宗室们自己挑选一个,日后还能有功于帝王。
这些宗室被压得太久了,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自是要放手一搏。
可是想到这些又如何呢,他现在已经被架在火上了。
“大人,晚生听说那些书院的人,起先是求到了荷花池张家,无奈凤阳先生去了潭柘寺,他们这才......”
因为上次玄一道的事,潭柘寺有御林军把守,不是参与编书的人,均不得入内,这些人想去求见凤阳先生也没有办法。
其实常济文早就听说这个消息了,那时他还沾沾自喜,凤阳先生是他的座师,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师徒,若论起来,闵涛和罗绍这两人才更亲近,而且这两人一个是状元出身,另一个时任国子监祭酒,都属清流中的中上人物,可书院里的这些人却没有去找他们,反而推举了他,说起来还是要看资历,闵涛和罗绍在官场上只能算是后辈,自是比不上他的德高望重。
可是也不过十日,他再次听到这个消息,却感觉到了深深的讥讽。
座师凤阳先生为何偏偏这个时候去了潭柘寺?摆明就是要避开这场是非,闵涛和罗绍是他的女婿,也是一早就得了他的嘱咐。
可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常济文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只能咬着牙硬撑着。正在这个时候,小厮急匆匆跑了进来:“大人,镇国将军和辅国公来了,小的们拦不住。”
大周朝有好几位镇国将军,也有好几位辅国公,常济文问道:“来的都有谁?”
小厮忙道:“镇国将军赵谦,辅国公赵达。”
常济文只觉得头发根都要立起来了,镇国将军赵谦和辅国公赵达都已年逾古稀,而且都比当今天子高出两辈,若是论起来,他们都是赵极的叔公,是庆王爷的族叔。
他连忙更衣,换上官服出门相迎,刚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镇国将军赵谦声嘶力竭的声音:“姓常的,太祖爷的圣物在此,还不快点出来!”
常济文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所谓的太祖爷的圣物,无非就是那些当年赏的扇子啊马鞭啊什么的,可是这些东西偏偏就是宝贝,见物如见人。
镇国将军捧的是一幅画像,太祖爷的画像。别说小小的常济文,就是皇帝见了也要磕头。
这些皇室宗亲们耍起不要脸来,和街上的地痞流|氓也没有区别。
常济文整整衣冠,对身边的幕僚们道:“摆上香案,迎驾。”
第**五章 吃空饷
镇国将军赵谦、辅国公赵达,这两天宫里宫外全都哭过了,无奈哭声太远,皇帝听不到,当然也不想听。他们思前想后,觉得在议储一事上,最大的罪魁祸首就是常济文,于是便不惜老迈,捧着太祖爷的画像闹到常济文府上。
常家的护卫和下人虽然训练有素,可是面对太祖爷的画像,打死也不敢去拦,这是抄家灭门的事,谁敢?
赵谦和赵达这两位,都是货真价实的太祖子孙,当今天子弑父弑母,可也不会把宗室们全都杀光,平时还要锦衣玉食养起来。
常济文一个头比两个大,他宁可在朝堂上唇枪舌箭,也不想撞上这些老家伙们。
果然,他三跪九叩行完大礼,赵谦和赵达便开始指责他有违伦常,二皇孙是赵熙之子,赵熙不孝在前,谋反在后,若是让二皇孙承继大统,追封赵熙便是不义,不追封赵熙便是不孝,你常济文猪狗不如,是想置未来的皇帝于不孝不义之境吗?你居心何在?意欲何为?
常济文的口才一向很好,可是他和这两位根本没有办法讲道理,一直闹到天将傍晚,赵谦和赵达累得几乎晕死过去,被随从们抬出常家,这才算作罢。
可是整个京城也传遍了,两位宗室长辈去常家是走着进去,躺着出来的。
高蕴听说之后,笑得前仰后合。自从他告病假以后,满朝上下都认为他要致仕了,高家门庭冷落,连个送拜帖的都没有了。
等到他正式致仕,内阁便腾出一个位置了。闵涛和秦珏年纪太轻,资历尚浅,这位置一时也还轮不到他们,秦虽然资历够了,但是政绩平平,也不足为惧。反倒是常济文,这些年著书立说,在清流中名声鹊起,若论最有希望入阁的人选,他当仁不让。
只是常济文当年在礼部时,与霍英的关系不太融洽,之后还是他的座师凤阳先生出面,让女婿罗绍跟着常济文编书,常济文与霍英之间才略见好转,后来常济文升任太常寺卿,也就不用再看霍英的脸色了。
但若是常济文入阁,霍英一定会阻挠,但若常济文借着接二皇孙回朝这件事,得到朝中那些所谓的清流支持,霍英这条老狐狸想从中做手脚也不容易。
高蕴自从听说这件事,便猜到常济文是项庄舞便,意在沛公。那时他是又酸又气。
可是现在,他只觉好笑。
常济文怕是着了什么人的道儿了吧,否则怎会这么倒霉?
堂堂宗室、皇帝的长辈,从他府里被抬出去,常济文还谈什么忠孝仁义?
别说入阁了,常济文下半辈子也别想再抬起头来了。
常济文连夜递牌子求见皇帝,今天的事情闹得太大了,他承担不起。
罗锦言坐在家里,听笑话似的听着外面的这些事,她转过身来,问坐在一旁的豫哥儿:“这件事若是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豫哥儿撇嘴:“这人也真够笨的,难怪那两个老头要到他家里闹呢,换作是我,我才不会见他们呢。他既然是大官,家里一定不小吧,从正门走进来,也要走上一会儿吧,趁着这个时候,让所有人全都退开,把两个老头和他们的随从引到一间空院子里,再把院门也关上,让他们闹个够。”
坐在一旁的张氏噗的笑了出来,对罗锦言道:“瞧瞧,我们豫哥儿别看年纪小,天生就是个能当家主事的。”
罗锦言摸摸豫哥儿的头,道:“你这个法子只能一时应急之用,不过你能想到这些,也没白在松涛轩里出出进进。”
豫哥儿吐吐舌头,调皮地笑了。
他常听父亲和幕僚们议事,有时候父亲也会像母亲这样考他,让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他说得不对时,父亲也从不斥责他,只是让他没事时多听范先生讲讲前朝典故。
罗锦言却觉得豫哥儿的回答虽然不错,但是太滑了,是不是要听秦珏的,把豫哥儿送到通州去磨磨性子呢?在那里和那些死士们同吃同住,一同训练......
罗锦言只要想想儿子的那一身细皮嫩肉,就心疼得不成了,算了,还是再过两年吧。
秦珏回到京城的时候,常济文已经告了病假,回家养病了,至于接二皇孙回朝的那件事,虽然还有人摇旗纳喊,但是没有了领头人,也就不了了之。
常济文不闹了,宗室们却依然没有罢休,今天这个递牌子进宫,明天那个在朝会上撞柱子,赵极不厌其烦。
几位阁老先后被单独召进宫里,几天后,赵极挑选了镇国将军赵恕的嫡次子赵韬和辅国公赵达的重孙赵斐进宫读书,又在勋贵子弟中挑选了几名伴读。
也就是说,如果皇帝无子,下一任帝王便是在这两个孩子中选一位。
即使赵极万般不愿,他能害死一个孩子,却不能把两个孩子全都弄死吧,那样做得也太明显了。
一时之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有的说赵极是想明白了,终于大彻大悟;也有的说皇帝时日无多,已经失了雄心,怕是等到皇帝龙御殡天的时候,坐在这把龙椅上的,不是赵宥就是赵奕了。
但是无论如何,皇帝有了后继之人,宗室营和清流之间的闹剧也算是收场了。
韩前楚气得半死,这件事是他暗中挑起来的,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最终受益的却是宗室营的那些寄生虫。
最让他生气的,还不仅如此,秦珏竟然从滴水不漏的保定卫查出事来,保定卫的兵库被强行打开,里面竟然藏有给征南大军的兵器和粮草。
上面的封条还好好的,注明是给征南大军之用。
这些东西竟然藏在保定卫的兵库里?再接着审,便审出尹宸手下的左将军韩措与兵部勾结,从保定卫借兵,在路上暗中换出一部分军备。而保定卫本身也不干净,竟有几百人是在吃空饷。
但这些空饷并没有落入保定卫手里,而是交由兵部侍郎杨俭掌握。
吃空饷?
眼下连打仗用的粮草都不够,这些远离战场的卫所竟然还在吃空饷!
第**六章 怎么敢
满朝皆惊。
保定卫是大卫所,分成保定左卫、保定右卫、保定中卫、保定前卫和保定后卫,隶属大宁都司。
而大宁都指挥使便是韩前楚的儿女亲家牛朝。
秦珏带回的证据方方面面,不但有花名册、帐本,还有人证!
这些都是铁证,仅是物证便有五六箱,人证也有十几人。
赵极盛怒,他是带过兵的,自是知道如今前方缺少粮草没有军饷是多么危险的状况,前方发不出军饷,死了的将士没有质恤,后方的卫所却在吃空饷。
韩前楚被这突出其来的情况震得有些发懵。抽调军需的事情,这是他默许的,他是要给尹宸釜底抽薪,可是吃空饷又是怎么回事?他是兵部堂官,对于吃空饷并不陌生,日积月累,哪个卫所也有几个吃空饷的,钱数不多,挺多够卫所的长官们吃吃小酒。
水无鱼则清,韩前楚不介意用这点小钱给底下的人发发红利。
当然这也是有度的,每个卫所吃空饷的少则几人,多则一二十人,哪里有几百人之多?
这是秦珏污陷!
可是保定卫是他的子弟兵,水泼不进的地方,秦珏从哪里找来的这些物证和人证?
难道保定卫有内鬼?怎么可能?倒是有个蒋家和秦珏沾着关系,可蒋家更不可能了,蒋家姑奶奶是被秦家弄死的,蒋家一门武将,怎会咽下这口气?再说,秦珏和蒋家打架,还是保定知府去给拉开的,之后此事被都察院的御史知道了,还写了折子参了秦珏一本。
可是这件事欲演欲烈,保定卫的事情刚刚摆到台面上,同样隶属于大宁使司的茂山卫和紫荆关千户所,也有人证站出来,他们都是顶了同族亲戚家的袭职,被长官们发现后,威胁要上报兵部,他们无奈,为了保住袭职,只好把应得的军饷拿出来,到了如今已经几年过去了,族里为了袭职闹得不可开交,还以为他们得了好处,找上门来要银子,他们实在是撑不下去了,还不如把这件事捅出来。
领空饷的事情涉及到兵部官职最高的这几个人,韩前楚知道,即使他自己没有什么事,可是牛朝和杨俭必须要扔出去一个。
是保牛朝还是保杨俭呢?
韩前楚正在踌躇,杨俭早年与瑞王赵梓的书信便被抛了出来。
前一天夜里,已经宵禁,巡城的人抓住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从那人身上搜出一封书信,看落款竟然是兵部侍郎杨俭写给瑞王赵梓的书信。
按理,事关杨俭,巡城官是不会招惹的,会连人带信给杨俭送到府上。可是这次遇到的巡城官,却把这个人连同这封信交给了锦衣卫!
那个人是杨俭的心腹之一,常常跟着杨俭进进出出,六部里没见过他的不多,他的身份很快便被证实了。据他交待,有个从西北来的人,要拿这封信换五千两银子,他今天就是给那人送银子的,杨俭为了避人耳目,才让他独自去独自回,没想到回来得晚了,还是被抓住了。
这人说的话是漏洞百出,可那封信却是千真万确,上面的字迹确定是杨俭的无疑。
这一次把韩前楚也给气得不成,原来杨俭在投靠他之前,竟然是瑞王的人。
瑞王世子赵宥已经反了,杨俭就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杨俭死就死吧,可这不是坑了他吗?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杨俭是他的人?可杨俭却还是瑞王的人,那他成什么了?
韩前楚一不做二不休,决定把大宁使司吃空饷的事一股脑全都推到杨俭头上,又趁着杨俭还没有转送到诏狱,他派人给杨俭递话,他能给杨家留后,就看杨俭怎么做了。
杨俭的夫人也收到了消息,她连夜把一个有孕在身的通房丫鬟交给了韩家派去的人。
杨家还能保住的也只有这个没过明路的丫鬟了。
杨俭次日便移送诏狱,他一口咬定这件事和韩前楚没有关系,全是一人所为。
韩前楚听说后很是欣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新任的征南大将军已经到达京城,他是原辽东都司指挥使邡元申。邡元申年轻时跟着赵极打过高丽,打过瓦剌,就在打瓦剌时受了重伤,之后便卸甲归田,做了田舍翁。
此番赵极让他出山,一来是出于对他的信任,二来朝廷也是真的没有能够统领二十万大军的帅才了。
邡元申接到圣旨,从家乡赶到京城,只等办好各项手续,便往南边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邹尚带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原征南大将军尹宸是兵部尚书韩前楚和监军萧四和合谋陷害,一起被害死的还有征南右将军以及三千将士。
这是从杨俭嘴里审出来的,而且杨俭还交待了藏有物证的地方,锦衣卫派人取出物证,这是尹宸的血书,他被围困时派人带了这封血书送到京城,被韩前楚知道后,由杨俭派人劫了下来,血书一直被杨俭收着。
尹宸在血书上写的内容,可以是他的片面之辞,但是这件事是从杨俭嘴里说了来,签字画押的,那么就算是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如果要扳倒韩前楚,杨俭的确是一记最有利的暗拳。
如果这是武功,那么扳倒韩前楚的套路就像是一套拳脚,每一招都有关联,前招后招,招招让人防不胜防。
霍英坐在书房里,看着面前的长孙霍星,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和秦珏的差距在哪里,此时可看明白了?”
霍星沉吟良久,是啊,杨俭的事肯定是秦珏安排的,包括保定卫、茂山卫和紫荆关千户所的空饷,也能看出是有人插手,可是那些人证、物证,以及杨俭这件事上的两封信,却千真万确都是真的。
“孙儿不明白,这些事您能看穿,孙儿也觉蹊跷,难道韩前楚就没有防备吗?按理说他应该给杨俭施压,让杨俭三缄其口才对啊。”
霍英冷笑:“你以为他没有去做过吗?他去做了,还定然是以给杨家留后来要协的,杨俭也定然是铁了心把这些事全部揽上身的,可惜他们计划得很周详,却没想到遇到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对手。”
霍星若有所悟:“祖父的意思是说杨俭根本没有招供,这全是秦珏和邹尚强加出来的?可杨俭还活着啊,他们怎么敢?”
第**七章 忆少年
傍晚时分,一顶青布轿子停在了杨树胡同附近。
轿子里走出了一个瘦高的身影,他笔直如松地站在那里,看着不远处的胡同口。
那里有他的年少时光,他的第一次怦然心动,以及黯然伤神。
夕阳的光晕照在胡同口的大杨树上,把苍白的树干染成金红。
霍星还记得,那一年惜惜养了一只狗,那只狗和他很亲近,他偶尔也会帮惜惜遛狗。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狗打扮得花枝招展,他牵着狗走出来时,时常被人指指点点,可他一点儿也不觉尴尬......
在江南时,他说起祖母种的荠菜,后来惜惜也在家里种上了荠菜,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这几年他虽然也常来杨树胡同给恩师请安,却也只是到前院,不知后宅还有没有荠菜。
这时,一前一后两驾马车从胡同里驶了出来,眼尖的随从连忙提醒:“大人,这是秦家的马车。”
霍星点点头,默默地看着那驾马车拐上前面的路口,那是通往九芝胡同的方向。
惜惜就在马车里吧,听说秦珏很宠她,这么多年都把她捧在手心里,也不知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
最后一次见到她,还是在帽沿胡同,那次她像是病了,不久便传出她有孕的消息了,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长子已经跟着秦珏进进出出了。
他见过她的四个孩子,包括最小的那个也见过。恩师和秦珏都不吝啬在众人面前显摆这几个宝贝。
她的长子有点像她,尤其是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可惜别的地方都随了秦珏。
这一次秦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她在后宅里知道吗?有没有害怕,会不会担心?
“大人,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去了。”随从低声提醒道。
霍星没有说话,又看了一眼落日余晖中的杨树胡同,转身上了轿子。
轿子不紧不慢有条不紊地前行,就像他的人生,虽然沉闷,但是目标明确。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随着时光的推移,会渐渐淡去,一如那永不再来的年少时光。
罗锦言坐在马车里,听着乳娘一遍遍地教阿树说话:“阿树,你说爹爹,爹爹。”
阿树嘟着小嘴,老大不乐意地撕扯着手里布老虎,问乳娘说得烦了,他大声喊道:“娘,娘,娘。”
罗锦言再也忍不住了,躲在团扇后面笑了出来。
阿树只会喊娘,见谁都叫娘,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把学会叫爹爹。
“大奶奶,刚才咱们从杨树胡同出来时,路边有顶轿子,奴婢打发人去看了,那是霍郎中的轿子。”
罗锦言嗯了一声,道:“让跟车婆子先回去,看看大爷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请他到含翠轩来。”
罗锦言回到明远堂时,秦珏已经在含翠轩里等着她了。
“怎么没在岳父那里用晚膳,你有几天没有回去了。”秦珏边问,一边亲手给罗锦言脱下外衫。
“我爹不放心你,让我回来陪着你,守着你,照顾你。”罗锦言笑着说道,环住了秦珏的腰。
“我有什么事啊,什么事都没有,对了,岳父没有问你别的吗?比如我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次的事,秦珏要对付韩前楚那是肯定的了,可他究竟是站在哪一方?
罗锦言微微一笑,对秦珏道:“我想有些事,你需要亲自告诉我爹,我爹对我说了,他不是怕事的人,也不怕为了你惹祸上身,但是他需要知道原因。”
是的,罗绍已经表明了态度,无论女婿想做什么,他都会一无反顾地支持。
女婿要做的,就是女儿会追随的,他不向着自家女儿,还能向着谁?
次日下衙,秦珏便去见了罗绍,他郑重地掏出一只荷包。
罗绍有些怔忡,迟疑了一下,打开了荷包。
荷包里是一枚做工考究的玉牌,罗绍把这枚玉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把玉牌上雕刻的字一个个地仔细看了,这才转身走到秦珏面前,把玉牌还给秦珏,问道:“太子东宫的东西?这玉牌你从哪里来的?”
秦珏重又把玉牌小心翼翼装进荷包,道:“快成亲的时候,明远堂里修葺房子,在祖父祖母生前常去的一片地方,挖出了这个。那时我还以为是早年植太子赏赐给祖父的,祖父不想惹麻烦,就埋了起来。直到几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并非宫里赏的,而是我娘的东西。”
罗绍的脸色变了:“叶夫人?她是......她是......郡主她还活着?”
他是见过叶氏的,以前怎么没有想到呢,叶氏的年纪岂不就是和小郡主差不多大?如果皇太孙赵奕没有死,那么小郡主也有可能逃过了一劫。
秦珏点点头:“我娘就是植太子的嫡女,南边的皇太孙赵奕就是我的嫡亲舅舅。”
他说的是植太子,而非赵极给的那个恶意满满的封号厉太子。
罗绍坐回到太师椅上,脸上阴晴不定,秦珏目不转睛地看着岳父,岳父不会是后悔把惜惜嫁给他了吧?
“岳父,您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局势不可收拾,我拼了性命也会保住惜惜和孩子们,我之前没有告诉您,也是不想让您跟着担心,我没有要隐瞒您的意思,您肯把惜惜许配给我,是我的福气,我不会连累惜惜,一定不会。”
罗绍摆摆手,这小子想什么呢,我闺女给你生了四个孩子,难道还舍得甩了你吗?
“算了算了,皇太孙是先皇正统,若是有朝一日他坐了龙椅,罗家也不算是乱臣贼子,我也不用愧对列祖列宗。行了,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今天不留你在这儿用饭了。”
罗绍要静一静,先前知道叶氏是秦珏生母时,他倒也没有多想,可现在这消息让他有些吃不消了,他要缓缓神,好好思考一下。
秦珏一脸懵懂地走出了杨树胡同,岳父这是什么意思?迫不得已?嫌弃他了?
他和罗绍在屋里说话的时候,身边服侍的人都被遣了出来,因此明月和空山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是出了什么事了,这么多年了,除非大爷急着回去,亲家老爷都会留大爷吃了饭再走,可今天大爷却是灰溜溜地自己出来了。
第**八章 不回头
女婿走后,罗绍独自坐在书房里,望着墙上的那幅寒梅图发呆。
李氏泉下有知,会不会责怪他?责怪他把宝贝女儿嫁给了厉太子的外孙?
当初他觉得这个女婿哪里都好,若是鸡蛋里挑骨头,那就是秦家太过复杂,担心女儿嫁过去会受委屈。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与秦珏真正的身份相比,秦家那真是太简单了。
亲戚们明争暗斗,也比不过皇家的同室操戈。
难怪当年他还觉奇怪,秦老太爷怎会给秦烨娶了个没有家世门第的填房,却原来不是没有门第,而是这门第太高了,高得让人心惊胆寒。
现在看来,秦老太爷定是对叶氏的身世一清二楚,否则他不点头,叶氏决不能进秦家大门。
秦老太爷是想什么了?就是为了保留厉太子的骨血?还是想改良秦家的血脉?
好像确实改良了,秦珏的脾气品性和行事风格,与秦烨截然不同,与秦家其他人也不一样。
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呢?这分明像极了当今天子。
但却又不是完全相像,毕竟是秦家子弟,秦珏比当今天子更懂得礼义廉耻。
秦家祖上也是义字当头的,可是一代一代传下来,却少了祖先的血性。直到出了一个秦珏,才让人时时想起当年的烈公,秦家两块义字牌匾,隔了一两百年。
唉,罗绍扪心自问,他也喜欢这样的男儿,年少的时候,他也曾梦想成为这样的人,年少多金,英俊潇洒,文可定国,武可安邦。
当然了,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只是梦想而已。
所以后来他遇到秦珏后,便欢天喜地让秦珏做了自己的女婿。
他自豪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认为,这是他平生做出的最高明的决定。
可是现在看来,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是给了女儿一个锦绣人生,还是让女儿落到险象环生的境地?
罗绍起身,把原本就掩着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然后坐到那幅寒梅图前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听说秦珏来了,张氏便到厨房里张罗晚饭,准备亲自下厨炒几个拿手菜。正在这时,小丫鬟跑过来:“太太,大姑爷走了,老爷没留大姑爷用饭。”
“走了?是家里有事吗?什么事?大姑奶奶没事吧?”张氏急忙问道,她自幼长在官宦人家,当年凤阳先生可没少“惹事生非”,锦衣卫都到家里去抓人了,这些日子外面发生的事她也听说了,听说秦珏没有留下用饭,她立刻便多想了。
小丫鬟摇头:“没有,大姑爷走的时候不像是着急的样子,慢吞吞的,无精打采。对了,看到小的也没打赏。”
这小丫鬟只有八、九岁,每天都给张氏到前院传话,秦珏知道她是张氏身边的人,每次遇到都会打赏。
嗯,一向大方的大姑爷连打赏都忘了,那一定是出事了,所以她才飞奔着跑回来报信。
张氏又问旁边的丫鬟:“大爷和二爷呢?”
“两位爷在西跨院呢,先生留的功课还没有做完。”丫鬟说道。
张氏沉下脸下,罗绍对大女婿极是看重,平时秦珏走的时候,都会让天赐和地养把姐夫送出门去。
今天秦珏走了,天赐和地养还在自己房里做功课。
张氏放下手里的锅铲,净了手,便去了前院。
书房的房门紧闭,远山垂手站在庑廊下,看到张氏来了,他连忙迎上来,把张氏挡在台阶下面。
“老爷一个人在里面?”张氏不疑有他,指指书房。
远山忙道:“国子监有份季考的卷子,老爷要亲自拟题,这会儿正忙着,让小的们不要打扰他。”
季考的考卷,那是要静下心来出题的。
以往罗绍也常常这样,张氏倒也不觉什么,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
她问远山:“就是因为老爷要出考卷,才没留大姑爷用饭?”
远山道:“可......可能吧,不,就是这个原因,老爷有事,大姑爷也是忙人,就急着回去了。”
张氏意味深长地看了远山一眼,说谎都不会,倒是随了你家老爷。
远山说到考卷,她还真是差一点就相信了,罗绍再忙,也不会让秦珏自己出门。
她给了柳嬷嬷一个眼色,柳嬷嬷沉着脸,一把将拦在前面的远山推开,张氏昂然走了过去。
远山虽然有把子力气,可是他也不能在太太面前动粗,何况太太不是普通女子,是有武功的,真若动起手来,他这野路子可不是对手。
张氏走到书房门口,推推门,没有推开,她正要敲门,便听出屋里传出沉闷的哭声。
那是男人压低了的声音,听起来却更加令人心酸。
张氏嫁给罗绍快十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罗绍的哭声,她先是呆了呆,随后心如刀割。
这是出了什么事,让罗绍偷偷躲在书房里哭?
是惜惜出事了?不会,如果惜惜出事,这会儿家里早就乱起来了,罗绍怎么还有闲心去哭?
她默默地坐到庑廊下的美人靠上,目光凄迷地望着门上万字不断纹的湖蓝帘子。
庑廊下摆着几盆菊花,有微风吹过,菊香阵阵,帘子微微摆动,如同皱起的水波,不经意间搅动了心扉。
罗绍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心情反而放松下来。
已经这样了,秦珏的身世不能更改,起兵夺嫡的赵奕也不可能再归隐山野,惜惜不会扔下秦珏,孩子们身上流着秦家和罗家的血,而他也真心喜欢这个女婿。
是啊,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也就是说,没有可以回头的了,所有的担心和伤心,都是没有用的,咬紧牙关陪着他们向前走,才是根本。
罗绍擦干眼泪,对着那幅寒梅图道:“你放心吧,惜惜是个有福的,她的运气不会差,你在天上保佑她和孩子们吧,我呢,就在地上看着她护着她,咱们的女儿一定能好好的。”
他又用衣袖抹了抹脸,伸手拍拍双颊,让自己的神情彻底缓和下来,高声喊道:“远山,远山。”
他一边喊一边打开屋门,撩起帘子,就看到正对面的美人靠上,满脸关切的张氏。
第**九章 邡元申
张氏还能看到罗绍眼中未褪的湿意,她什么也没有问,笑着说道:“肉馅剁好了,原本要做蟹粉狮子头的,大姑爷没留饭,那咱们就红烧。”
秦珏和罗锦言,连同他们的孩子,全都爱吃蟹粉狮子头,罗绍爱吃的是红烧狮子头。
罗绍的心里暖洋洋的,道:“让灶上的岳婆子去烧吧,你的手艺她也学到了几成,你来,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既然是一家人,那么就不要瞒着了,他相信自己的眼光,张氏有心胸有见识,她应该能理解吧?
可罗绍还是小看了张氏,张氏表现得比他还要平静,听完罗绍的述说,她恍然大悟,笑道:“难怪我觉得亲家太太不似普通女子,原来竟是厉太子的女儿,也难怪她咽不下这口气,宁可远走高飞,也不和那位表姑太太一争长短。也难怪惜惜舍得把元姐儿交给她了,你看元姐儿虽然不爱说话,可举手投足贵气暗隐,这就是亲家太太对她的耳熏目染吧。”
罗绍苦笑,张氏竟然没有任何惊慌失措,看她那样子,接下来就该讨论叶氏的穿著打扮了。
这样也好,总比她吓得哭哭啼啼要好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一家人一定要保持轻松愉悦的心态,这样才能不畏风雨。
这顿饭一家人吃得很轻松,用了晚饭,罗绍去检查两个儿子的功课,柳嬷嬷对张氏道:“我的太太啊,您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老爷该以为您不关心大姑奶奶了。”
柳嬷嬷是张氏的乳娘,也只有她才能这样对张氏说话。
张氏叹了口气,对柳嬷嬷道:“眼下到了悬崖边上,我要么拉着他不要跳,要么就陪着他跳下去,我自是要陪着他了。他这个人啊,我越是把这事轻描淡写,他反而才能少了顾忌,放心大胆地去帮玉章,帮惜惜。”
能不担心吗?张氏整夜都没有睡好,次日一早,罗绍去了衙门,她便去了明远堂。
看到罗锦言和孩子们一如往常的笑容,她的这颗心才彻底放下来。
韩前楚的心却是放不下来了。
他原本还指望大敌当前,皇帝会先将此事缓一缓,这样他就有了时间,有了时间便能去安排,即使不能彻底翻篇,也能有缓和之地。
可是他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整个案子早不提出来,晚不提出来,却在新任的征南大将军邡元申进京领印的时候,被摆到朝堂上。
邡元申在得知尹宸投敌的时候,便就难以置信。他和尹宸打过交道,尹宸为人处事是不怎么样,但那是一条汉子。尹宸这样的人,宁可站着死,也不会跪着生,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又怎会以一军统帅之尊去投敌呢?
他虽然不相信,可他也知道尹宸和韩前楚不睦,又觉得尹宸素来行事确实难分对错,也说不定是一时之气,走了歪路。
他并没有往更深处去思量,便急匆匆赶到了京城,却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韩前楚勾结监军萧四和,害死尹宸和三千将士的惊天大案被爆了出来。
面对那些铁证,邡元申勃然大怒!
第一任征南大将军王月久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生死未补,王月久除了是大将军,他还是仪宾,是皇家的女婿,这种身份的人,朝廷至今也没给追封;
第二任征南大将军就是尹宸,不但被害死,还落个投敌的罪名,尹宸和他的将士,以及尹氏一族都要被记入史书,遗臭万年;
而他就是即将踏上征途的第三任征南大将军。
邡元申带领追随自己多年的两位副将,卸去兵器,一身甲胄上朝,当着满朝文武,代表征南二十万大军,恳请皇帝严惩奸佞,追封王月久,为尹宸平反昭雪,还冤死的将士清明。
这就意味着,若不惩处韩前楚,南边的仗也就别打了。
前阵子还追随常济文要接二皇孙回京的那些清流们,这些日子正想方设法和韩前楚划清界限,当初怂恿他们的就是韩前楚的几个亲家,他们是上当了。
因此到了这个时候,没等武将和勋贵们站出来,他们率先出来声援邡元申。
这些人远比邡元申这种武将能言善辩,再加上几位要撞柱子的御史,把个朝会闹腾得好不热闹。
反倒没有秦珏什么事了,他乐滋滋地看着这场大戏。
惜惜真聪明,如果不是惜惜提醒他别忘了邡元申,他也不会卡在邡元申进京时把这些证据抛出来。
这件事若是没有邡元申的插手,是远远达不到想要的效果的。
韩前楚是兵部尚书,又是当朝阁老,若论在军中的影响力,他比起骁勇侯有过之而无不及,骁勇侯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北直隶和山海关内外,而韩前楚则直接影响到南边的战场。
因此,明眼人都知道,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皇帝不会动韩前楚。
可现在邡元申站出来了,情况便不同了,这件事的风向已经变了,韩前楚不扳倒,征南大军这场仗也就没有办法打了。
这也太巧了,不早不晚,偏偏要在邡元申进京的时候?
征南大军和韩前楚,是分不出轻重的,但是却能分出急缓。
赵极的病最是不能生气,可他还是强撑着把秦珏叫进宫里,质问道:“你说实话,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珏一脸正气:“皇上,杨俭私通赵梓父子,铁证如山,臣不敢肯定这件事上韩阁老有没有插手,若是他老人家插手了,那征南大军的事也就很清楚了。”
赵极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铁证,杨俭肯定暗通赵宥了,尹宸也肯定是韩前楚和萧四和害死的,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把韩前楚下了大狱,兵部交给谁?
霍英以及其他几位阁老,没有一个懂得打仗。
可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让韩前楚祭旗了。
否则无法安定人心,更无法安定军心。
无论征南大军里有多少韩前楚的人,现在的统帅也是邡元申。
当天夜里,赵极的病情便又发作了,以往只是神志不清,这一次双手一直在发抖,反倒没有再因为发病而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