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路上堵车,语琪到校晚了一些,走进教室的时候,整个班都乱哄哄的,有人聊天,有人笑闹,没有人想起来要交作业。
她也不在意,只将肩上书包甩下来,自己走到讲台前面,四下环视了一遍教室。
学生们渐渐都看向了她。
语琪眉梢轻轻一挑,曲起食指扣了扣讲台。
她一句话都没说,可气势放在那里,比哪任班主任都慑人,全班都安静下来,下意识地坐好,抬头看向讲台。
语琪笑一笑,说,“我数学考了最后一名的事情,你们昨天已经知道了。”
全班都轻轻笑起来,可都是善意的笑。
没人敢老虎头上拔毛,何况富二代们对于成绩本来就不是很上心,学习好固然厉害,但不及格也不丢人,反正这里的人,以后谁也不会真的靠文凭吃饭。
语琪点点头,又淡淡笑了一下,“那么你们也知道,我在八点前得把姜超的活儿干掉。”
大家笑得更厉害了,行事风格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也犯人’的纪姐突然干起文质彬彬的课代表来,难免叫人觉得很是好笑。
开过了玩笑,语琪才拍了拍讲台的一角,开始讲正事,“我的性子你们都知道,一本一本地收作业不是我的作风,从今天开始,你们七点四十五分前把数学作业放在这里,都给我摆整齐了,别弄得一团乱糟糟,还要我来理。”顿了顿,她担忧地皱了皱眉,“对了,你们昨天的作业都做了么?”
这次的笑声比之前的两次都要响,显然很多人都没做。
“……”语琪抚了抚额,挥了下手,“那做了的人先交上来罢,我本来也不该期望什么。”
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笑着问她,“纪姐你自己做了么?”
语琪看他一眼,凉凉一笑,“没有,你有意见?”
此言一出,全班哄笑,就连语琪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她用没什么说服力的警告眼神环视了一遍教室,便拎起书包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然后有人开始零零散散地交作业,等到了七点四十五,讲台上也不过就是七八本夹着试卷的作业本,薄薄的一沓,叠的还算整齐。语琪也没在意,捞了夹在手上就走出了教室。
沈泽臣的办公室在同一楼层,离得不远,没走几步就到了。
她抬手,敲了三下门。
私立贵族高中里的学生,虽然心思都不怎么放在学习上,但是对日常礼节还是都很注重的。
里面有人说请进,声音沉静。
语琪自己开了门进去,抬头望了一望。
这个学校学生并不算多,高二数学组的办公室里总共就三个数学老师,沈泽臣的办公桌正对着门,他对面的办公桌是张空桌,另两位数学老师在靠窗的另一张办公桌上。
语琪走过去,把胳膊下夹着的几本作业放在沈泽臣手边,简单明了地道,“老师,作业。”
沈泽臣之前一直没有抬头,到了此刻才停下手上的工作,抬头瞥了她一眼。
真的仅仅只是一眼,看清了她的脸后便收回了视线。
沈泽臣的目光接着便转到了手边那堆薄得可怜的作业上,然后他彻底停了动作,放下了手中的笔,往椅背上靠去。大概这数量真的看起来十分寒酸,他皱了皱眉,指骨修长的手放在了最上面的那一本上,“只收上来这些?”
语琪借着站着的优势低头看他,他身上穿得已经不是昨天那套,却仍然是同样的风格:纯色的亚麻衬衫,系得端正的领带,扣到最上面一颗的扣子,清俊斯文中透着些许禁欲的气息。她盯着他被领子严严实实挡住的白皙脖颈看了一会儿,点了一下头,“就这些。”
没有一点儿没干好老师布置差事的惶恐,镇定得无以复加,几乎就是无声的挑衅。
沈泽臣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伸手去翻那几本作业。
一共也就七八本,他很快便翻完了,然后看向她,目光很淡,“你自己也没交?”
换了别的学生在这里,早就该低头求饶了,可语琪却没什么危机感地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还像是觉得这件事很可笑一样,无声地挑了挑唇角。
她笑了,沈泽臣却没有笑,那双无框眼镜后的丹凤眼狭长深邃,看起来有些严厉,“我让你当课代表,是为了督促你用功,明明脑子挺好的,为什么不肯把聪明用在正事上?”
他大概性子一直挺静,一通训学生的话,都叫他讲得斯斯文文的,语速一如上课讲题一般沉静,叫语琪不知怎的就想起来米色窗帘被风吹得飘扬,而他逆光而立的场景。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着,一时之间,谁都没说话。
这里诡异的安静叫旁边的两个数学老师看了过来,看到纪语琪这张在全校都有点儿名声的脸后,又见怪不怪地收回了目光。
只要纪大魔王在,圣人都能被她气得暴跳如雷,这位新来的小沈老师难得一窥的脾气也不足为奇。
语琪回过神来,也看了一眼那两个老师,才回过头来看沈泽臣,笑着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我还以为老师让我当课代表,只是因为看我不顺眼呢。”
他像是被她这个不听话的学生搞得有些头疼,长眉皱了一皱,无框眼镜的镜片上掠过一道反光。又是片刻的沉默后,沈泽臣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不要把成年人都想得跟你们一样幼稚。”
语琪挑了挑眉,牙尖嘴利,毫不饶人,“那老师当初又何必叫我们三个上去做题?”
那件事显然是摆明了要他们三个难堪,现在却装得好像语重心长,师爱如山的样子,不是这么玩儿的。
沈泽臣没理她,他探身到一旁堆叠的卷子中抽出一张空白卷,又从自己的笔里随便拿了一支给她,十分自然地打发她,“到我对面的位置上去做,四十分钟后交过来。”
语琪看了他一眼才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是上次考试的那套卷子,她微微挑了挑眉梢,“不是订正么?”
沈泽臣露出了从刚才到现在的第一个笑,他轻声道,“你上次只蒙对了一道选择题,填空和大题都是空白,一共才得了3分,对你而言,订正跟重做没有区别。”大概也是察觉出了这个学生是个刺头儿,一点不把自己当学生,也根本不把老师当老师,硬来不行,只能软化,他便没再端着老师的架子,话里有股安抚的味道,清清淡淡的,沉静又温和。
语琪没有说话,她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地盯着他瞧,看得沈泽臣微微皱眉,她才笑了一笑,将手轻轻搭在他格子间的隔板上,轻轻转了一下笔,将问题学生校园霸王的角色扮演得入骨三分。
阳光透过百叶窗一道一道地铺在她脸上,她则慵懒地微眯着眼睛,侧了侧头看向他,“老师,你刚才是在嘲笑我?”
【不好意思,这是地雷,不要慌,抱紧我,今天这更又粗又长,等到七点我就换回来,还会多几百字】
沈泽臣没有把题目完完整整地抄下来,他只是简单地写了题号,语琪、江姝、唐悦分别被分到的是2、3、5题。
□□笔写下的数字映在黑板上,干净而利落,像是他衬衣上笔挺的领口折角。
语琪眯着眼睛盯着那个2看了一会儿,又微微转过头,去看沈泽臣。
讲台被他们这七个学生满满当当地占据,如果是其他老师,可能会站在学生旁边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可他不是,他站得很远,靠在白色大理石的窗台上,与讲台上的他们拉开一个疏离而互不打扰的距离。
冬末春初的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米色窗帘被风吹得悠悠荡荡,他站得笔直,一手以夹烟的姿势夹着一只半长的粉笔,一只手插在裤袋里,逆光的面容看不清晰,像是在看着讲台上的他们,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教室里有些喧闹,下面的同学嘻嘻哈哈地看着被叫上讲台的几个倒霉鬼,没有几个在认真地订正考卷,与沈泽臣身边仿佛真空的沉静恬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语琪没管他到底是不是在看这边,只冲着他的方向挑衅地挑起嘴角笑了一笑,然后转回头看向她面前,除了一个数字2以外一片空白的黑板。
已经有两个同学做完了他们的题下去了,台上除了语琪、江姝、唐悦以外的另外两个人也已经把题完成了大半,看来沈泽臣挑人的时候并不是随便选的,至少也关注了一下分数。
至于他们三个没及格的怎么就被弄上来了,呵呵。
之前她算是给了沈泽臣一个下马威,而现在,他礼尚往来地还了她一个。
可沈泽臣不知道的是,语琪曾经有一个任务对象也是个高中生,中二、叛逆、打网游、打群架、不学无术、人憎狗嫌,为了接近他,她曾做了他两年的家庭教师,最后硬生生地把一个纨绔子弟送进了名牌大学。
对于高中数学的这些知识点,她早已滚瓜烂熟,便是叫她当场出一张卷子都没有任何问题,何况是这道并不是太难的常规题目。
身旁的江姝同样一个字儿没写,正拿着卷子愁眉苦脸地进行着现场研究,语琪一把拿过她的卷子,随意瞄了两眼第二题的题目。
江姝怨念地看着她,“你自己不拿卷子上来,现在却来抢我的。”
抱怨归抱怨,她却也没敢抢回来,语琪勾了勾薄唇,头也没抬地安抚她,“反正你看了也没用。”
“说得好像你看了就有用似——次奥!”江姝说到一半,面上就被糊了一张试卷,她抬手把自己17分的卷子扯下来,一抬眼就愣住了——
纪语琪站在那,左手随意地插在制服上衣的口袋里,右手执一根细长的粉笔,正气定神闲地往黑板上写着答案,她面前那刚才还除了一个数字2以外别无其他的空白黑板没一会儿就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算式。
她从容不迫地像是标准答案已经印在了脑中,一行写完便继续写下一行,板书优美而整齐,像是一个次次考试都年级第一的拔尖优等生。
江姝觉得自己的三观遭受了重击,她喃喃低语了一句连自己都没听清的感慨,然后抬手把旁边的唐悦一把拽了过来,“你来鉴定一下,是不是我出现了幻觉,或者我们的老大在刚才被哪个功课超强的乖乖女魂穿了?”
唐悦从来没指望过自己能写得出答案,她心态好,索性连试卷都没带,刚才江姝绞尽脑汁的时候,她正在黑板上无聊地画乌龟,这下被强行拽了过来围观进击的老大,她愣了好一会儿后忽然神经质地笑了几声,然后抬手,一把搂住江姝,“我们有救了。”
江姝也不笨,微微一愣后便悟了,当即便与唐悦互通了一个狼狈为奸的笑。
于是,这边语琪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刚准备放下粉笔转身下去,整个人就被唐悦瞬间拉住了,一旁的江姝则配合默契地把卷子往她怀里一塞,“第三题和第五题,拜托了老大!”
语琪一愣,继而无奈地一笑,捻起试卷扫了两眼,便还给了江姝,自己重新执起粉笔,站到了江姝那道题目前,连酝酿也不必地直接写了起来。
原来闹哄哄的教室渐渐安静下来,江姝和唐悦两个家伙则你推我我推你地跑下了讲台。
没过一会儿,台上就只剩下了语琪一人,她一点儿也没受影响,优美整齐的板书行云流水似得从粉笔下淌出,很快便完成了江姝那道。等她轻轻移步,站在了唐悦的那道题前时,却很是愣了一愣。
一只憨态可掬的乌龟正看着她,两只眼睛又黑又圆。
语琪:“……”
她轻轻笑骂一声,却坏心眼地没有把唐悦画的这只乌龟擦去,故意在这只乌龟下面用最最费脑力却最省步骤的一种方法开始写,堪堪在不大的剩余空间内把这道题目给答完了。
放下用了大半截的粉笔,语琪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踱步下了讲台。
整个班都安静得诡异,没有一个人说话。
最后,是施城这个最爱凑热闹的家伙率先打破了沉默,他先是调侃似得吹了一声口哨,然后懒洋洋地抬起手,轻轻拍了两下。
班里两位老大,一位刚刚淋漓尽致地耍了一把帅,一位带头吹了口哨鼓了掌,那么下面该怎么做,大家都心知肚明。
于是一时之间,整个教室掌声雷动,口哨此起彼伏,好似刚才有什么大人物刚刚做完一场即兴演讲。
直到语琪走回座位坐下,沈泽臣走上讲台,掌声和口哨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语琪没有理会身后江姝的一迭声询问和唐悦看着黑板上那只乌龟的绝望眼神,她靠在椅背上,左手搭在交叠的双腿上,右手食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沈泽臣如何应对。
可叫她失望又有些意料之中的是,沈老师并没有太大的什么反应。
他走上讲台后将七道题目从左至右极快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只轻轻转了下左手手腕上的手表,然后从左边第一道题开始讲起,声线沉静而冷峻,没有丝毫起伏。
用粉笔写出来的字,粗细、深浅、大小都不一样,语琪的板书因为过于整齐,更是与其他人的板书形成了鲜明对比,所以一眼望去,就知道其中三题其实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沈泽臣就是有本事对此视若无睹。
一节课下来,他都没有对此事发表任何评论,无论是语琪一个人写出的那三道题,还是唐悦那道画了个乌龟的。他一视同仁地对待了那七道题目后,又按部就班地把其他有些难解的题目讲了一遍,最后简单地布置了作业:把每道错题订正一遍。
就在语琪以为他的应对方式就是置之不理的时候,沈泽臣却又让她吃了一惊。
下课之前,他站在讲台上,环视了一下教室,然后开口,“数学课代表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