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曦先回医院,递了辞职信。她已经打定主意,她不能再做护士了,因为即便是给绍韩挂水,她也得反复打好几针。她所有的‘精’湛技能像阳光下的雪,化水无痕。
然护士长却是满面笑容:“林曦,啥时请我们吃饭?”
“您定,谢谢您这些年的关心照顾。”
“说什么话,今后别忘了我们。”
消息灵通的护士们已三三两两的知道,于是一齐拥过来,个个笑容暧昧。护士长便重重的咳了一声:“行了行了,干活去!”又回脸望着林曦笑:“不如就今晚好吧,今后你肯定没空!”
“林曦,我们可点菜了,你别心疼啊!”
林曦知道她们心有误会,肯定会给她大放血,但她已把所有的积蓄一齐带来,于是微笑:“没事。”秦怡一向节俭,她耳濡目染,也从不‘乱’‘花’,但在此刻,她竟也有种一掷千金的豪气,原来视金钱如粪土当真是极度痛快!
吃到一半,姚桃悄悄过来拉林曦出去,“你快叫绍韩过来付钱,你绝对付不起!”
林曦发愣:“她们点了什么?”
“她们每人叫了一份最贵的燕窝、最贵的鱼翅、最贵的龙虾,还有最贵的葡萄酒!还有其他的什么,都是最贵的,我刚问过服务员了,她估计至少这个数。”说着她竖起两个手指。
林曦立时明白,她比划的肯定不是两千。
姚桃看看她的脸‘色’,问:“要不,我帮你打?”朝夕相处这许时日,她已经知道这两人关系微妙,但她辞职绝不是因为要嫁入豪‘门’,他们还没到那一步。
林曦心头快速盘算,家里肯定是不可能有这笔钱了;杜雷那里?不行,他在准备婚事,自己还缺钱呢;再想想,除了绍韩,真是没人能帮她。忽听那边姚桃在喊:“宋妈,我是姚桃,绍韩在吗?”
她忙走过去。再为难的事,也得她开口,缩着头不是她的作风。
“绍韩,我得再问你借钱……我不知道多少,你带3万给我好吗?……我慢慢……”她说着说不下去,她怎么还呀!攒了四年的钱,片刻灰飞烟灭,不仅如此,还倒背上三四倍的债,再加上房子的钱,她一辈子也还不清,而且,她还失业了!
绍韩问了两遍“你在哪儿”,不听有回应,焦虑万分,声音越喊越大。林曦回过神来,赶忙把酒店的名字报给他,就听他短促的说了声:“等我!”电话断了。
姚桃看看表,15分钟,从他家到这里,真是极速。“林曦,我先上去,你一会儿就上来啊。”
林曦点头,一边迎着绍韩过去,却发现他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她着急,就听他说:“我认识这儿,我签字。”林曦只觉说不出的难堪和沮丧,什么话也不想说。绍韩站着,也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对站许久,忽觉身边忽拉拉过去一群人,大说大笑的,中有一人侧脸看了一下,立时停下回来:“五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蓬荜生辉呀!”
绍韩略一抬眼,认得是这家的老板,遂微微点一下头,并不说话。
那老板带着瞥了一眼林曦,想着这位主儿不好说话,又看不见周围有绍四,还是不惹为妙,于是笑着一合掌:“五先生,您随意,有吩咐随时叫我。我这就不打扰了。”
林曦意识到可不能再傻站这儿了,遂先往角落的咖啡座去。绍韩跟着她,坐了一个僻静的位置。
“绍韩,谢谢你,你得等等我,她们还没吃完呢!我要先上去。”
绍韩点头:“我等你。”
林曦匆匆出来,临上电梯,她不觉驻足回头,见绍韩换到了她刚才坐的位置上,正好可以看着她。
姚桃跟护士长咬个耳朵,告之绍韩已到。护士长想宰也宰了,闹也闹了,吃也吃了,也可以见好就收了,遂招呼护士们赶紧。等林曦上来,这群白衣天使也酒饱饭足,笑嘻嘻的等着跟她告辞。
林曦带着‘侍’者下楼往咖啡座,见绍韩对面坐有一人,似在跟他说话。但他的视线始终在电梯口,看见她了,立时站起来。
值班经理看绍韩要在帐单上签字,忙道:“五先生,我看看,您是VIP,要打折。”
“下回再说。”绍韩飞快的一笔划完,往桌上一放,看向林曦:“走吧。”
林曦有些郁闷,这是她的钱!他怎么就不让人家打折?就算是0.01折,也是她一个好月的奖金!心疼归心疼,也不能再拿回来了,她只能纠结遗憾的看着那张纸,不敢相信,它抵得上她不吃不喝工作三年。
绍韩没直接往林曦家开,但又不好不往那个方向开,遂故意走了个大大的四方形,几乎绕远了一倍。林曦极度失落,一声也不吭。绍韩几度想说话,但被她的不悦气场压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看快到了,绍韩硬着头皮开口:“林曦,你怎么了?”
“我存了四年的钱,都不够吃一顿饭……”
绍韩再想不到她是为这个,遂微笑:“你账上有,你想吃多少吃多少。”
“你不要用你的钱!”话一出口,林曦有些后悔,之前刚用过,现在又说牙疼话。
绍韩再无回话。
车停下,林曦没想往常那样立即下车,她侧脸看着绍韩:“绍韩,要不你再借我一大笔钱,然后你拿着这钱去炒股,等赚了钱,就当我还给你的,好不好?”
绍韩想也不想,立时应了声“好”。
林曦本是想引他笑一下的,如今看他居然还真答应,还非常认真,她倒绷不住笑了。
绍韩没像以往那样,她笑,他也随着她笑,他看她良久,问:“你生气吗?”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但她已经明白他问得是什么。沉默过后,她回:“我不怪任何人。我只须问他一句话就行,‘你爱她?还是爱我?’,我有不止一次的机会,我没问,我觉得没面子。我只怪我自己……”
绍韩微微避开目光,眼睛看向方向盘。
林曦忽想起他刚才走路时左脚还是有点不得力,遂道:“你别下来了,回去再涂点‘药’,这两天别动,要好了。”
绍韩知道她要走了,他没敢再看她的脸,他怕他忍不往哀求她别走,他的眼睛只跟着她的手,看着她取下安全带、打开车‘门’,扶着车窗跟他再见。
约半小时,手机响起,他无心去接,但铃声一直固执的不断。无奈,他打开,听她声音传出:“到家了吗?”
从认识她起,六年!这是第一次她在分开后主动打电话询问他的安危,泪无声的从他脸上滑落,他不辨悲喜。
“到了……”
她没再说话,片刻,她挂了电话。
他仍是笔直的坐在车内,她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脸,但在路灯映衬下,那里折‘射’出亮光,她知道他在哭。
这一段时日,她看多了他的眼泪,她终于明白,那个无坚不催、无比强大的人只是幻象,他的苦处比一般人深,也比一般人重,那些苦处在他身上日渐浇铸成坚硬的外壳,保护他无比柔弱的心;不进入他的世界,没人看得懂,也没人能够帮他解脱;然而,进入一个人的世界,进入一个人的内心,又是多么的需要机缘,多么的需要持之以恒的爱恋。
隔着五米,她走不过去,敞开的车窗里,他的面容清晰可见,他脸上的悲怆和无助也清晰可见。她知道,他对她的爱并不是兄妹之爱,只是,她无法成全无法给予。也许,她就该像说绍钥说的那样——你别吊着他!你彻底不管他!你随他是死是活!
然而,她又做不到!他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她的影子,他笑的时候她也想笑,他哭的时候她也想哭,她已无法忽略他的生死,再当他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脸上的泪已凝干,绍韩慢慢的抬起手,想拭去那种紧绷干涩。侧脸的瞬间,他看见路边树下有个身影,他微微向前一倾身,以便能看得更仔细,以防是他的幻觉。
林曦久不见他动静,终于抬脚上前,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绍韩扭脸看着她,仍是不能确定。林曦微微向左后一抬下巴,就听那个大喇叭里正高亢的喊——“五香……臭豆腐……五香……臭豆腐……”
他不觉低下头,无声的笑起来。
“你有钱吗?我想吃一串。”
绍韩忙伸手在车顶上翻了一下,又在车前翻了一下,然后又去车椅后袋里翻了一下,最后两手空空的转过来。林曦看看前后座之间有个暗盒,摁开,里面齐整整一叠钞票。她‘抽’了一张,冲他一晃,下车去了。
等她回来,手里多了一盒臭豆腐,但仍拿着那张钞票,“他找不开,先赊给我。”吃了两块,她转脸问:“你吃吗?”
他实在受不了那个味道,不应声,她却签了一块直接送过来。他往后一让,她伸直手臂向前‘逼’,那块臭豆腐几乎伸进他鼻子里,熏得他又想打喷嚏又想吐。林曦从没见过他这样的古怪表情,又新鲜又好笑;再看他仍往后退,已紧贴车‘门’,她无论怎么伸胳膊也够不着,于是,她欺身上去,一手扶着他的椅背,一手将臭豆腐往他嘴里塞。
绍韩闭紧嘴左躲右躲,‘弄’了一脸酱汁,最后看她其意坚决,毫无回旋余地,只得认命的闭上眼睛,张嘴咬住。
“好不好吃?”
“我以前也不喜欢吃,后来就喜欢吃了。这个是不卫生,但不天天吃就不要紧。”
“再来一块?”
绍韩根本不躲了,看她签过来,哪怕嘴里还没咽完,也直接咬下。
“好不好吃?”
绍韩瞅瞅她,一副“你说呢”的无奈表情。
林曦忽的想起一句笑话——“强悍‘女’的幸福法则——穿越到古代做地主闺‘女’,每天带着狗奴才上街调戏良家‘妇’男。”她再看看他的模样,忽的笑喷出来,嘴里嚼碎的尚未咽下的臭豆腐呈半圆状四处‘乱’溅,他正好在那个圆的顶点,沾光最多。
绍韩错愕当场,都忘了擦脸,只愣愣的看着她。林曦瞧他一眼,更笑,几乎背过气去。绍韩看她笑得浑身发抖,声音铃铛一样,清脆脆的在车里回旋;他从未见她如此开心过,不觉得也跟着笑。
林曦每要笑停时都瞅他一眼,然后就受刺‘激’似的又笑起来,如此好几次,最后,她笑不动了,弯着腰抱怨:“你别引我笑了好不好,肚子疼死了!”
绍韩也被她引得笑得肚子疼,听她还反咬一口,也没力气跟她辨,只放慢呼吸,缓解膈肌的压力。
林曦要拿纸巾清理车,绍韩道:“叫人洗吧。”她想想也是,到处都是,她也‘弄’不干净,遂点头。这一坐好就有些冷场,她不知说什么,他更是不知说什么。
无意中她瞄到时间,居然要11点了,真是从没这么晚过,她赶紧要下车,一边说:“你快回去,伯伯要急了。”看他跟着下来,忙拦:“你脚疼,别走路。”
“那你让我开车进去。”
车里的臭豆腐味很是浓烈,绍韩呼吸了新鲜空气,再进来,立时打了两个喷嚏。林曦禁不住又起微笑。
真是奇怪,本来是那样的伤感,为何又演变成如此的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