杖责二

杖责 二

我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几乎要晕了过去,深深吸气,蓄了点劲,我强扯开一个笑脸,:“十四爷,是奴婢犯了错,该领的罚——您快回去,这儿血淋淋的,我的样儿又丑,可不想让您看了去。”

十四惊怒交加,斥喝道:“你都快没命了,还管什么丑不丑!”说着,十四猛站了起来,喝道:“你们这群奴才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找个榻子来,把她送到太医院去!”

没人敢动。一旁的李谙达沉着脸,上前一步,欠身道:“十四爷,皇上有旨,安婉侍御前不恭,仗责三十,如今,才行了十七板。请十四爷让让,让奴才们行完剩下的数,奴才也好向皇上复旨。”

“是皇上下的旨?”十四满眼的不信,却也清楚,以我是皇上御前女官的身份,若无旨意,是没人敢动我的。

十四愣了一刻,立即怒目而视,对李谙达说:“李公公,你还别拿皇上吓唬我!我这就去请见皇上!”说着,他冷眼对在场行刑的太监们道:“你们都给我好好呆着!我不回来,你们谁也不准动她!”

话音未落,十四抬脚要走,我急得竭力叫了一声:“十四爷!”一使力,我全身痛苦得抽搐,十四急忙回身抱住我,着急地道:“安心,你别怕,我这就去求皇上,讨他的旨意,放了你!”

“不——别去——”我喘息着,忍住火辣辣的痛,牙都快咬断了,用尽身上的每一分力气抓住十四的衣襟,“十四爷,别去,您不去,让公公们行完仗,奴婢还有条活路,您若是在这火上头去求皇上,奴婢的命,可就指不住了!”

十四闻言,脸色猝然苍白,近在咫尺的我,几乎能听到他胸膛里那如雷的心跳声。这时,李公公上前一步,低声道:“还是安婉侍看得透,十四爷,你就忍着罢,还有十几仗,也就完了,何苦去求皇上,再生变端。”

十四呆滞半响,终咬牙站了起来,冷冷地道:“行,我不防着你们奉旨办差,不过,你们这群奴才可要定定神,把招子亮开了!这皇上的旨,是要遵循着办,可,别说爷不提点着你们,这往后的日子,可长着呢!”

我心中苦笑,这十四,不是明摆着威胁利诱么?

李谙达从来都是泰山压顶而面色不改,他平静地冲十四爷欠了欠身,转头唱了声,“行刑——”

啪、啪、啪、

一仗接着一仗,执仗太监的手劲是小了许多,可是,打在我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上,却仍是痛入骨髓,十四咬着唇,神情痛楚而无奈地看着我一分分的虚弱,他的眼里,闪烁着怜惜的水光。开始,我还能强扯着嘴角,给他安慰的眼神,可,渐渐地,我对一切的感官刺激似乎都纯了,淡了,远了,只剩下浑身的虚浮无力,整个人,仿佛飘荡在天上,虚无。

我是死还是活?

意识恍惚间,如刀剜心的痛楚似乎已渐渐远,我想动一下手指,来证明自己还活着,证明自己撑过来了,可是,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惊恐的发现我连这一个细微的动作也无法做到。我甚至怀疑,这身体,是不是还属于自己呢?还是我又一次穿越?

我想开口,可发现我虚弱得无法张嘴,连呼吸,也火辣辣地烧灼着我的肺,无助的我,只能听着四周嘈杂地声音,迷迷糊糊中,我知道自己是因伤口感染而导致了高热,我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清醒时,我能听到众多熟悉的声音,有不安,有怒吼,有玉儿的哭声,还有熟悉的呼唤声。

只是我无法睁眼,我还不想死呢!我的生命,并不想这样就到了尽头!我要醒!我在黑暗中拼命挣扎,努力要发出声音,努力要睁开眼睛,努力地,想重新掌握这具躯体。

好吵!在我努力的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不停的叫着我的名字,“安心,安心——醒来,快别睡了,醒来——”那熟悉的声音,一声声,皆是焦灼而痛楚的呼唤,由灵魂深处发出,一丝丝的,浸入我的脑海,让我觉得心酸。

长久蛰伏于黑暗中,当我终于睁开眼睛,视线逐渐清晰,九爷那张下颚青髭点点,满是憔悴的面容映入我的眼帘。眼前的九爷,哪还是那个意气勃发的桀骜男子?那么狼狈,衣裳皱巴巴的,像是多日不换,一双深情的眼,布满了疲倦的血丝,瞬时间,我的心,像是缺了口的堤,垮了。

“安心——”九爷视线朦胧,颤着唇,将我的手放到了唇边,不停地轻吻着:“安心,你真的醒了,终于醒了——”

他的唇,因焦虑上火而开裂,磨厮着我的掌心,刺刺的。他的气息,灼热的喷在我的掌心中,那一浪又一浪的深情,如将我灭顶般袭来。

我试图蠕动嘴唇,想要说话,而那似乎是很困难的事,我的咽喉干烧着,九爷看出了我的难过。忙到桌面倒了一杯温茶,扶着我,让我慢慢地饮下。

喉咙有了滋润,我整个人舒服多了,才想一动,却痛得低喊出声,“别急!”九爷按住了我,怜惜地说:“你背臀的伤重,只能趴着,慢慢的养。”说着,九爷心痛地将脸埋入我掌心,“我知道你很痛,别急,慢慢来,我陪你,安心,你会好的,这次,我不会再离开,永远陪着你——”

我的心如遭电击般悸痛,我掌心那火热的湿润,是他的泪吗?!原来,我这空荡得麻木的身躯还感觉得到心痛,于是,我明白了,那是因尝到了真正的悸动,所以心痛。

“你好丑。”

九爷猛地抬起头来,眼神有些慌乱,不知我为何出此一语。

我含着泪,瞧着他湿润的眼睫,憔悴的模样,我的心,感动得柔软。不再坚持了,当热情的渴望和冰冷的意志在做永无休止的争执时,总是双面刃。为什么,人总要重复地做伤害别人和伤害自己的决定呢?

我柔柔地笑着,用力抬手,抚上了九爷长满青髭的下巴,“九爷,你这个样,好丑。”

“哦?”九爷强掩窘态,急忙忙地摸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说道:“我这几日没回去,衣裳没换,也没梳洗,是丑了点。”

这个男人,我到底伤了他多深?而他这个可以说是游遍花丛的男子,如此深情不悔的对我,这样的感情,有多浓烈,又有多狂热呢?

哑着嗓,我低声问:“你多久没睡了?”他的眼红得滴血,那黑眼圈能与国宝论美了。九爷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没多久,就一晚。”

“骗人!你这样子,怕是有两三天了。好丑!”

“真的很丑吗?”九爷疑惑地摸了摸脸,见我皱眉看他,跳了起来,“我这就去梳洗。”他慌里慌张向外走了两步,又倒了回来,“不行,我不能走,我要看着你,不然,你又睡去了,太医说了,一定要叫醒你,不能让你再睡下去了,再睡,只怕。”说着,九爷掩不住面容的惊恐,低声道,“再睡,只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说完,他又在床边坐下,紧握住我的手,两眼直盯着我看,仿佛一眨眼,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似的。

心好疼,为他的情深。“我不会再睡。你快回去梳洗,好好的睡一觉再来,我要看到的,是那个神采奕奕的九爷。不是憔悴得没个人样的你。你回去,不把自己打理好了,别过来!”我沙哑地命道,见他还不想动,低叹一声,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你回去歇会,我就在这里,我会等你的。”

九爷眼神眨也不眨地看着我,我柔柔地对着他笑,终于,他咧开嘴笑了,那神情,像一个穷汉捡了金子似的欣喜。

这一日,好容易才把九爷劝走,玉儿服侍我吃了药,就坐在我身边,瞧着我,欲言又止,我才吃过药,有点精神,笑着问她:“玉儿,你怎么这么看着我?和我说说笑笑也好啊,这样,可以让我的心放在别处,少痛一分。”

玉儿瞧瞧我,又低下头,手指下意识的在被褥上胡乱画着,半晌,才低声说:“姐姐,论理,您的事玉儿不该多嘴。可是,玉儿跟了您这么些年,你待玉儿就像亲姐妹般亲厚,玉儿心里早早发了誓,要一辈子侍候姐姐。姐姐,玉儿是个粗使丫头,大的理儿,玉儿也不会讲,可是,姐姐,玉儿虽粗陋,在您身边这么些年,也看出来了,四爷,九爷,十三,连十四爷都喜欢你。他们个个,都把您放入手心似的护着。而您,前些年跟十三爷亲密,后来,又跟了四爷,八爷,九爷,十四爷又不遮不掩的对您好,为这,外头的宫女们私下里不知传得什么样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后来,有些风语传到了四爷那,去年,四爷下令往死里打的杖责了几个领头煸风的人,几乎是打残了。这宫里,才没人敢在背后说您了。”

玉儿小心地看着我的神色,见我无不悦,又说,“姐姐,说句不该说的,在玉儿看来,四爷对您的情,是谁也比不上的。玉儿不是说其他爷对你情不深,只是,只有四爷,才会一直在您背后默默做事。姐姐您在宫里,说不上什么红人,可是,您在出去的时候,有体面的,没体面的,谁人不对您笑脸相迎?连最得皇上信任的李公公,也是对您客气一分,这里边,四爷背地里下的功夫,是其他爷儿比不上的。”

我默默地听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原来,我一直活在他的庇护下。

玉儿扶了扶我,让我趴得舒服些,叹了口气:“这两年不知您和四爷闹了什么口角,四爷不上这来了,见了面,也是不理不睬,看也不看你一眼,旁人瞧着,说是四爷对您无情了。可咱心里明白,四爷虽说面上是冷的,可私底下,还是处处顾及您,只是防着不让您知道罢了。这两年,四爷没上这来,可您的事,四爷无一不知不晓。年前,皇上想给您指婚,四爷急疯了似的,不停的让奴才们上我这来打听,想要知道您的想法。姐姐,你也别怨我跟四爷通了气,这样一个上上的主子,能掏心窝子似的对一个宫女,还不求回报的,玉儿看了,心也是软的。”

“玉儿,他——常常问你我的事?”我的声音,怪怪的,我固执的认为,是我嗓子干哑的缘故。

玉儿点点头,“是,几乎是三五日就叫玉儿过去说说。姐姐,你昏睡的这几日,八,九,十,十二,十三,十四几位爷,走马灯似的来看您,九爷更是住下不走了。四爷来了,见九爷一直在你房中坐着,他沉着脸,在屋子外站了一晚,直到见九爷来出来净手,才匆匆躲开了。四爷——”玉儿沉默了一下,似乎是斟酌着合适的词,“四爷,见到九爷不管不顾的在这陪您,他,似乎很慌乱,又生气,姐姐,四爷,瞧着九爷的眼,像——是在恨来着。”

我骤然一惊,不禁地抬起身子,不想扯痛了伤口,痛得惊呼。玉儿吓得变了脸,手足无措地问,“姐姐,您哪痛?”

我闭上眼,深呼吸几下,才好了些,只是,心底却惊惶不已,恨么?他是恨?!不禁的,我想到了历史上,九爷被圈禁之后,受尽屈辱和折磨而死,心底不由一凛,我是他的因。电光石火间,我想到了无数事,得出了这个结论。

该怎么办?知道了四爷在我身后长达两年的默默守候,说心中不感动,那是欺人欺已。而眼前又浮现出刚才九爷欢欣而去的神情,第一次,我对自己的感情,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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