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

悄悄地掀开轿帘一角,我看着外面那绵长仿佛跳跃而过的灰墙,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无声一叹,回眸却见五儿脸上按捺不住的雀跃,不禁一笑,“五儿,收敛些吧,没的让人笑话,刘姥姥进园似的。”

五儿忍了又忍,终是咧开了嘴,“主子,奴婢可是第一次进宫呢!常日里总听人说皇宫是天下第一富贵之处,说不尽的富丽堂皇,书里唱的人间仙境也不过如此了,如今进来了,奴婢得好好看看,不落眼去。”

淡淡一笑,垂了眼,“傻丫头。”

五儿嘻嘻一笑,又悄悄地掀起帘子,贪婪地看着外面,虽然——看到的,仍是连绵的灰墙。

闭上了眼,看似休憩,其实内心翻腾不已,过两日便是元旦大朝了,照例,各主阿哥,亲郡王及福晋都要进宫向宫内亲人行礼,进如意,果品等吉祥物,同贺新年。本以为自己虽为雍王侧妃,但来历终归微妙,不在例内,却不想宫中来了人,说要新妃入宫同贺。听得这消息,亲王府里人人观望,暗里猜测,说什么的都有。

四爷虽笑说这是皇上恩典,给了我脸面,可几日来,眉峰成峦,几日里与十三在书房中闭门商议,也无法猜出皇上此举之意。

我如同戏外人,看着他人为剧情着急上火,却一片淡然。

轿子落地一震,我睁开眼睛,不由长吁了一口气,心生怯意。

这,曾是我拼死逃离之地,不想兜兜转转,又回到这来。

宿命吗?

“主子?”耳边,传来五儿疑惑的叫唤,我回神一笑,深吸一气步出轿子。宿命又如何?自从我来到这个时空,对未来,就从未有过任何不切实际的甜美畅想,轮盘如何转动,只在我一念之间。

悔吗?

我暗问,却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妹妹,这是咱们王爷还是阿哥时,皇上赐住的雍和宫,咱们姐妹往时进宫,住的,还是这。”四福晋温婉地道。

我抬头打量了一下,轿子是直接抬进内院,在院中停下,这雍和宫并不华丽,却有一种清雅恬淡之感,如同四爷尽力呈给外人的感觉。

“妹妹,原来这侧院的瑞芝阁是空着的,如今你来了,就给你住,几日前,已让人整理过了,我在万福阁,李氏住了和园,钮祜禄氏和耿氏住了清心斋,其他人,都在青翠院。你才来,不知道,怕你日里闲了,想找姐妹们聊天解闷,先跟你说说,回头,你好好串门儿不是?”

我点头附应了几声,一旁的李氏掩嘴笑了,“福晋,这您可不必费唇舌,年妹妹还有不知道的?她可是衣锦荣归了!”

“李氏!”我未曾回话,四福晋更沉脸重重一喝,李氏闻声一愣,脸上顿时一阵青白,料不到四福晋会在人前这么不留情面。我淡淡地扫了周遭一眼,这儿的动静虽让人注目,但宫中的潜规就是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周围的太监奴役虽多,但都各忙各的,身边随侍的奴才都垂手立着,对眼前发生的事充耳不闻。

“都跟我进来。”四福晋冷冷地丢下一句,领头进了万福阁。我略缓一筹,撇了李氏一眼,也跟上了,其他人敛色而随。李氏咬牙在院里站了一会,方屏了气低头进了正屋。

四福晋沉着脸坐在榻上,我和其他妾室们一溜排开在她左右两旁站着,李氏进来了,偷偷抬眼一瞄,挨着我下首站了,大气也不敢出。

四福晋接过珍珠递来的瓷杯,低头轻啜着香茗,脸色依然沉着,一个大丫头将生好的手炉呈上,福晋放到膝盖双手暖上了,才沉声开口,“今日才进了宫,按说车马劳顿了一天,该让你们都回房歇息了,可如今有些话,我等不得明日。”

说着,福晋那寒亮的眼睛带着两道犀利的光芒从屋里每一个人脸上一一扫过,最终如针刺般狠狠地盯在李氏脸上。

眼光冰冷而刺骨!

李氏在这道如同利剑般刺人的目光注视下显得极为不自然,一张保养得很好,本是白里透红的脸颊此刻却是阵青阵白,极为尴尬。身子偏了偏,似恨不能此刻能够在人前隐身才好。

屋里窒息般的沉静,终于,四福晋打破了沉寂,对大家冷冷地道,“咱们姐妹既进了这府,一同服侍王爷,这也是缘分,百年修得同船渡。爷是做大事的人,从来,女人都是夫荣妻贵,一荣皆荣,一损皆损!如今,咱们都在一条船上,该同心合力,为着王爷着想才是。我决不允许有任何背后下拌子的事在王府里发生!你们都给我记下了!脑子长点记性!嘴上留个把门!要让我知道有谁吃酸嗫醋,在背后乱嚼舌坏了爷的事,我决不轻饶!”

屋里很静,没人出声,每个人都敛眉垂首立着。

李氏却有些不自在,陪着笑对福晋道,“福晋说得有道理,这件事可是关系到咱们雍王府的声誉安危,不可轻易外传,千百小心才是。”

“这件事?是哪件事啊?”四福晋那双如冰的眼中喷出了两道怒火,却脸色庄重,声音轻柔地对李氏问道。

李氏脸上一喜,错认了福晋的意思,以为福晋要她扯开我这层纸,不由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我视线与她对上,诡秘一笑,又垂下了头。

“福晋,您可别生气,火大伤身啊!这事王爷是做错,如今事情露出马脚来了,虽咱们府上是守口如瓶,但人多嘴杂,保不齐那有心的传了出去,到了皇上耳里,如今事实确凿,福晋为着王爷,又怎能放得下心来呢?事已至此,福晋还是想着府上下来要怎么应对宫里的盘查才是。”

福晋猛地一站,浑身乱颤地样子,我眼光一闪,含笑对福晋道,“福晋,可是要继茶吗?”

福晋睥了我一眼,怒炽的神色收敛许多,转眼又镇定如常,她重新坐回榻上,敛眉啜饮着早已凉去的香茗,“不生气,我好好的,有什么气生?不过,李氏,你还没说出这件事——是哪件事啊?那个有心人又是谁?这府上,到底是谁至王爷的命令不顾,一再地在人前谈极此事?”说到这,福晋盯住李氏,一字一句地道。

李氏脸色一僵,惊愕地对上福晋,终于意识到不对,“福晋——”

福晋面色不变,盯了李氏半响,直看得李氏胆战着垂下了头,方微微一笑,“咱们的终身都系在王爷身上,树倒猢狲散的理大伙儿都明白。我也相信,姐妹们一定不会不顾自己的身份地位,做下对王爷不利的事。就算不顾自己,也一定想到王府的声誉地位与孩子将来的干系。咱们府上人多嘴杂,今后,在人前,大家都得打起万分的精神来,别让外人抓着错去。”

说到这,福晋看看李氏涨得通红,尴尬万分的脸,没再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李氏虽然在福晋面前战战兢兢毕恭毕敬地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但她好歹也是皇上指给四爷的侧福晋,又生了几个儿女,如今长成的,就有一个儿子弘时和一个格格,在这王府,她有一定的身份地位,福晋也不能给她太难堪,弄得她下不了台。

房里生了炽热的炭火,烘热得让人出了薄汗。我端坐案前,静静地抄经。五儿在一旁研墨,不时地为我换上一张纸。

更深夜寒。

“主子,二更了,睡吧。”

五儿将一碗茶放到案上,轻声道。我头也不抬,“再等一会吧,我再抄一篇。”五儿为难地道,“主子,您这样,明儿王爷知道了,又得责罚奴婢服侍不周了。”

唉,深深一叹,我无奈起身,四爷拿我没办法时,总会抓我身旁的奴才们出气,这样,反而能牵制住我。

淡黄色的云纱罗帐飘垂,映着帐外桔色的宫灯,分外的柔和宁静。

朦胧中,一具温热的身子拥住我,微微睁开眼睛,我下意识地向后一靠,“回来了?”

“嗯。”低低沉沉的声音,手臂将我圈紧,仿若一体。

静寂。

我睁开眼睛,望着透进纱帐忽明忽暗的灯火,心中不禁一阵酸楚。如果,我和他身在我的时空,是不是就可以不必爱得这么犹豫?

“安心?”四爷抵着我的头轻唤,我幽幽垂下了眸子,呼吸放得轻缓。

“唉——”一声长叹,说不尽的苦涩,暖意由他身躯透出,煨烫着我的心灵,莫名地一阵强烈感动情怀袭来,让我不由红了眼圈,遇上他,我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