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一
太子那一踢极重,我的肩膀伤得不轻,即使是皇上派了自己的太医来为我看诊,又下了旨,要太医院下好药医治,我的肩伤还是恢复得极慢,半个月过去了,肩膀还是很痛,稍稍一使力,就疼得呼吸不顺,脸色苍白。
皇上对元宵夜里发生的事知之甚详,这必是李谙达查实告知的。我总怀疑当时李谙达早在那,只不过是躲在一旁偷看而已。
半个月过去了,四爷再没出现过,皇上派他和十三下了江浙,想是与盐务有关。不过,各类珍贵的疗伤圣药倒是不断的送来,放在桌上堆积如山。
八爷他们陆陆继继来看我,补药送得我都快可以自己开个药铺了。奇异地,这回没人说我的不是,每次来,不过是问我的身子如何,其他的,一概不提。
我闷闷地叹气,步伐一顿,转向被冷风吹动不停泛起涟漪的湖面,唇边逸出叹息,脚下意识的踢着石子,踢入湖中,我知道他们心痛,却情愿他们恼,他们骂,也不愿他们这样闷葫芦似不作声,那会让我浑身不自在的像缺水的鱼,腮帮子一掀一掀的直翻白眼,无计可施。
“你怎么出来了?”我霍然抬眸,见八爷和几个随侍的太监疾步走来,神情不豫。我淡笑福身,“奴婢安心,给八爷请安,爷吉祥!”
“起来罢!”八爷不耐地摆手,浓眉紧蹙,视线在我身上来回绕了几圈,“不在屋里好好养着,出来吹风!”
“八爷,我的伤没那么重,养了半个月了,早没事了。”我浅笑回道,八爷穿着朝服,看样子是要去见皇上,“八爷,您是要往澹宁居去吧?”
八爷眼溜了身后那几个太监一眼,那几个太监伶俐地退开几步,八爷转回视线,温和地道:“我是要过去,有几个折子急着要呈皇上。”
“是吗?那安心不耽搁您了,八爷,您忙去罢。”说着,我欠了欠身,转了个方向,却是同路。
八爷眉心漫上淡淡的迷惑,快跟上两步,我脚下微顿,与八爷拉开半身之距,行在八爷身后。
初春时节,天很蓝,阳光轻暖,风微寒,夹著梅花清味徐徐拂来,气氛好极,很适合“谈情说爱”。
前方,如期出现了那抹纤细身影,那方向,也是往澹宁居去的。我脚步一顿,眨了眨眼睫,若有憾焉地道:“呀,这秀月,越发混得开了呢!”八爷视线随声而去,眉梢跟着挑高,声音持平,“哦,怎么说?”这秀月常在御前侍候,八爷也是常见的。
缓步走到一旁开得花枝招展的梅树下,折下一枝白梅轻嗅,我漫不经心地道:“这秀月是镶蓝旗出身,只不过比我早两年入宫,她性子温婉,人缘极佳,与玉贵人的近身女侍春红是极好的姐妹。而且,我做姑姑时,秀月就常排在御前侍候了,这两年她虽说补了我原先的缺,却还是频频在御前走动,是个伶俐人呢。”
八爷走到我身旁,手指拂过粗糙的树枝,兀自沉吟,陡地,他目光黝黯,眉心轻拢,又不动声色地放松,忽而对我启唇,“安心,你想说什么?”
将手中的梅花一瓣瓣的拆得支离破碎,我淡淡地笑:“八爷,我不过闲着聊聊人的是非,打发时间而已。”随意把手中的梅枝一丢,我斜睨八爷若有所思的表情一眼,欠身道:“八爷,不耽搁您的工夫了,安心告退。”
转身想走,胳膊却被八爷拽住,“为什么?”为什么是他是吗?我怅然若失,人都是有私心的吧?既然是同一个障碍,何必动用两个势力?八爷来一直以来都是枪,那么他就要有身为武器的自觉——被人利用。
唉——轻叹出声,眉心轻峦,“八爷,您还记得承德的那夜吗?”八爷眼里掠过一抹精芒,直视对我,眼睫微敛,我抬手抚上仍有淡淡暗黄指痕的脸,“八爷,这一掌,疼着呢!”
八爷握住我胳膊的手徒然一紧,双眉暗蹙,薄唇紧抿,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知,最后,若有所悟了。
我轻轻拨开八爷的手,转身离去,我不想介入纷争,却早已身处其中。这皇宫,人的心都是不可靠的,所以要生存下去,只能不择手段。为了这次如期,我可是足足花了二十两银子,暗里两头安排人打听,才有了今日的天时地利人和。
为了自身利益,人可以做出许多意想不到,违背已心的事,这世间就是这样的,复杂却又简单,一切以利益当头,从来都是如此。
原来,我也不过如此。
康熙三月又出巡了,这次,皇上只指了太子,十七爷和几位世子随侍,四爷和十三爷奉旨下了江浙,想是和盐务有关,着三爷,八爷留京理政。这次我不在行里,秀月也留下来了。心里,隐隐觉着有什么事在酝酿中,让人惶惶。
草木皆兵。
这是我近几个月来的写照。
我不畏惧死亡,却讨厌自己的生命让人掌控。我很小心,轻易不外出,就算必须出门,也要拉上人作陪,不让自己落单。以前看了太多小说电视电影,所以对下毒之类的招使也了解不少,银针试毒那是哄小孩的,四爷喜欢哈巴狗,我央求四爷送了我一只京巴儿,它,就是我的安全线。
七月天也是孩儿脸,午后炽热的天气到了黄昏时刻,暗云堆卷,平日里唧唧虫声消失无踪,狂风怒号,枝叶沙沙作响,令白昼里蓄积的热度削弱许多,变得凉爽宜人,天空中黑压压的乌云,和飞得低低的蜻蜓,都暗示着风雨夜的来临。
我急匆匆地跑着,想在下雨前回到住所,今日心血来潮,跑到无逸斋北角门外近西垣北侧观稻田去了,就为了贪那点稻香之气。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在路过北角门闸子口时,眼角撇到几个人抬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茧子往欣稼院去,心慌一闪,我躲到一边。这时狂风大作,外面早已无人走动,这欣稼院又处偏僻,那几人鬼鬼祟祟的也没人看到。
我也没看到——我给自己催眠。不管是什么,都与我无关。话虽如此,我的眼睛还是禁不住偷偷撇去——好奇心人皆有之。这时正好一道闪电掠过,我觑到了那张挣落的小脸,是秀月!
我猝然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我看着他们进了院子,随即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出四下张望了一会,又隐藏在黑暗中。
心中若有所思,攒眉苦想了一会,终是咬咬牙,头一甩,跟了上去。
“站住!”两个侍卫闪了出来。
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影闪出了他们身后拦住我,“你是谁?来这做什么?”
站住脚,我冷静应道:“成禄,是我,婉侍安心。”成禄眼中闪过一丝惊诧,躬身打了个千:“安婉侍,您有什么事吗?”
我下意识地往院子方向看一眼,“请通报八爷一声,安心求见。”成禄脸色一僵,却是欠身笑道:“哟,安婉侍,您怎么到这找主子来了?主子一早就到恒亲王府上去了,怕是有事商着,一时半会的也回不来。要不,您请先回,等主子回了,奴才禀一声,您再请见?”
风动云涌,这天更暗沉了,云压低得让人心生压抑,我直直地盯着眼前的成禄瞧,他脸上虽然还是虚笑着,眼中却闪过一丝不自在,我心里忍不住冷笑:“成禄,你这奴才做得越发像样了,你是八爷的近身太监,这八爷出了园子,你不随侍,倒躲在这清闲自在。”我眯了眯眼,“好奴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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