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轩的大军,驻扎在西疆与少昊临界的古州,中间,便要经过玄磊的封地。如今的安王府被一队御林军把守的严严实实,进不去,出不来,为的就是防止安王府的人跟玄磊勾结,令陵轩大军后背起火。
寒雪等人到达古州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之后的深夜。古州的气候极为干燥,不比京城湿润宜人,有时还会有大风沙来袭。冬天里就更是天寒地冻,尤其在夜晚的时候更加寒冷,温热的气息呼出来,似乎就会立刻在唇边冻成细碎的冰碴。
安宸的伤已经好了七八成,他和陆彦青得知宫里的御医深夜会到,特意率领的士兵在军营外等候。待二人瞧见寒雪的时候,安宸有片刻的惊讶,陆彦青却是在怔愣之后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随即陆彦青便亲自领着寒雪往玄启的营帐去。
军营中一向有不准女子进入的规矩,玄启不便带着婢女,身边也一直只有韩征一人随身服侍。韩征端着热水在营帐外见到匆匆而来的寒雪,立刻跪倒在地上,几乎就要喜极而泣。
寒雪随着韩征进到营帐里,一身玄色袍服的玄启正坐在书桌边,一手顶着额角小憩。桌上摊着许多信件兵书,身后的墙壁上挂着羊皮纸描绘的行军图。韩征将水盆放下,一声不响地退出去将空间留给二人。寒雪犹豫着,三步一顿地向他靠近过去,却见他薄唇紧抿着,眉心拧起的丘壑比山谷还要幽深。
满打满算,他们也不过一月不见,此时见着,却觉得隔了三生三世那么久。熟悉的容颜,熟悉的清浅呼吸声,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可以压抑的思念在一瞬间爆发,寒雪这才发觉,原来,她的心从来都不曾离开过他。
他睡的很熟,她在他身前凝神了他好一阵都不见他动一动。寒雪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一定是好几天都没好好睡,才没发觉身边有人,按照他平日的性子,但凡有人接近他三丈内,他必定都能敏锐地察觉到。
他瘦了好多,修长的手指上嶙峋指骨似乎都比以前突兀了许多。原本合身的袍子此时看着,竟然显得有些松垮。乌黑墨发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只是有几缕散落在额前,懒散中却透出几分忧虑。
寒雪解下身上的白狐裘大麾,轻柔地披在玄启身上,玄启这才察觉到营帐里有人,微微动了动身子揉着眉心醒过来。
“韩征,把汗巾给朕拿过来,朕想擦擦脸去去睡意。”玄启兀自闭目揉着眉心,他以为是韩征在营帐里随侍,语调里带着令人心疼的倦意。
寒雪将汗巾用热水浸湿了递到玄启手里,玄启仍未发觉,只接过来敷在脸上又道:“茶。”
寒雪转身倒了一杯清水递到他手中,“茶喝多了,晚上会睡不着的。还是喝水吧。”
玄启明显怔了怔,随即靠向椅背,喃语着自嘲道:“看样子朕最近真是累了,怎么总听见雪儿的声音呢。”
寒雪心中一痛,眼眶便又湿润了。“累了就要好好休息,身子搞坏了,你让我怎么办?”
玄启这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他迟疑着伸手将汗巾从脸上扯下来,待倦怠的目光瞧见寒雪一身白衣的身影,他猛地坐直身子,墨瞳骤然瞠大,他的思考在信与不信之间挣扎,眼中难以置信的神采直直望着寒雪,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入了又一场梦幻中。
她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她恨他,恨不得远远地离开他。这是梦,一定是梦,玄启用力掐在自己的手心,手心尖锐的痛楚令他的思考一瞬间清晰起来。
寒雪读懂了他眼中的疑惑,椅子很宽大,她轻叹着在他身边坐下,倾身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头默默流泪。
“是我,玄启,你没有做梦,是我……”
手中的水杯铿然砸落在地,玄启欣喜若狂地呆在原地,肩头上渐渐渗进来的温热感告诉他,这一次他真的不是在做梦,这一次他是真的真真切切地再一次感受到了她的温度。
他试探着环住怀中魂牵梦萦的人儿,发现手臂中的触感是真实的。他这才猛地将寒雪紧紧抱在怀里,激动地几乎掉下眼泪。
“雪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我没有做梦吧,我没有做梦吧!老天,如果这是一场梦,就请你永远都别让我醒过来。”
他似乎还想得到更真实的证据,证明她现在就在他身边,于是,他寻找到她花瓣般清甜的樱唇狠狠吻下去,似是要倾注所有生命一般,热烈地吻着她。
良久良久,他才放开几乎窒息的她,却再次用力抱紧她,颤声道:“怎么会是你,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已经陷入了绝望里。雪儿,雪儿,我好想你,想得快发疯了。”
一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寒雪想一想这些日子以来饱受的相思之苦,心中莫名又涌上一股怒气。她趴在玄启的肩头,狠狠地隔着衣衫咬下去,可始终不忍心用力,咬着咬着便松了力道。
“都是你,你这个坏人!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你知不知道我的心都被你揉碎了。既然下定决心放我走,为什么还要在那些盒子里留下那些信?本来,我是真的真的想把你忘的干干净净,可是,可是一看见那些信,我所有的勇气和决心就统统跑光了。东方玄启,你这个地地道道的大坏蛋,你真是坏到骨子里了,你分明就是想让我即使离开你,也不能忘了你,你要用那些信来让我永远记住你是不是?你根本是故意的,无赖,坏人,讨厌!”寒雪低泣着责问道。
“好好好,我是无赖,我是坏人我讨厌!写下那些信的时候,我既寄望着你看到了也许会回到我身边,又怕你会躲我躲的远远的让我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可是,你回来了,你不会知道我有多开心。再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比现在还开心。”
他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想对她说,有多少个夜晚,他都是在睡梦中整夜整地叫着她的名字。玄启抱着寒雪,和衣躺在床榻上,所有的思念通过二人紧拥在一起的身子一点一滴地传递给对方知道。寒雪将慈安太后去德馨别院找她的事略略说给玄启听,玄启长叹着拥住她,感激慈安太后竟然会屈尊找到寒雪,将所有的事解释清楚。
“傻瓜,为什么不告诉我事实呢?你怎么知道,你说了我就不会相信呢?”寒雪趴在他怀里,仍是忍不住嗔怪道。
“唉,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呢?盗用玉玺假传圣旨是死罪,即使母后是我的生母,我这一次也定然保不了她。而且,有些事一旦说出来,牵扯的东西就是没完没了。你不会明白的,我自小看着母后在深宫里挣扎,母后为了我付出的东西为我吃的苦,是你永远无法想象到的。母后为了我牺牲了多少,连我自己都无法计算个清楚明白。无论她是对是错,她始终是我的母亲,我就是牺牲所有,也不能报答母后的生养之恩。对不起,雪儿,真的对不起,你原谅我。”
寒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叹道:“睡吧,韩征说,你好几天都没好好睡了,你身上还有伤,这么下去,伤怎么能好呢?”
说道伤,寒雪这才猛然惊醒,青白着脸坐起来,伸手拉开玄启松散的衣襟,愈合的伤口在玄启用力抱着她的时候不慎撕裂开,左肩下白色的绷带上渗出丝丝血红,寒雪瞧见立刻跟着红了眼眶。
那天,陆彦青和几个将领带兵追击敌军,却不想中了玄磊的计谋,被围困在山谷里。玄启明知有埋伏,还是布下计策挥兵去救,却不甚被埋伏在暗处的耶律瑶射中了左肩。
箭头沁着毒,那毒是南疆极为罕见的蛊毒,制法和解法早已失传多年,却不知道耶律瑶是从哪里寻来。那毒虽不能致人于死,可是一旦染上,发作时便会心痛欲裂,痛不欲生。
李院正虽然及时将毒血导出,也配了药为玄启趋毒,可是毒素仍是残留在了血液里未能全部肃清。毒性暂时得以压制,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发作。几日来,李院正一直都在研究这种毒的解法,但毫无头绪。
“没事,既然这毒是人造出来的,就总能找出解药的方子。李院正医术精湛,你别担心,我没事。”玄启连忙拉上衣襟,不让寒雪看他肩下的伤。
“真的没事?”寒雪不相信地撇撇嘴,这个人,什么事总是能忍则忍,忍不住也要忍。她又不是别人,他就在她面前服一回软说一声痛不行吗?她仍是觉得他这偶尔不坦率的性子委实有些欠揍。
寒雪下床将韩征唤进来,找来绷带和药膏给玄启重新上药包扎,这才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再次爬上床躺在他身边。寒雪赶了几天的路,夜里总是惦记着玄启的伤也没有好好睡,没一会儿,便在他怀中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今夜,是一个月以来,寒雪睡的唯一一个安稳觉,玄启怜爱地抚摸着她睡得红红的脸蛋,忍不住吻了又吻,才拥着她安心睡过去。
玄启起的很早,在这样金戈铁马角声寒的环境里,任谁都无法睡到日上三竿。寒雪揉着眼醒过来,伸手一摸却没有摸到玄启的身子。她心中一紧,猛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玄启正坐在桌前,一手翻阅着信件,一手不大灵活地想要将一头水滑柔顺的长发全部束在头顶,可努力了几回都没能成功,令他气恼地斜斜瞄着自己的头发直吹胡子瞪眼。
寒雪坐在床沿上,瞧着玄启笨拙的样子,突然就忍不住好笑起来。想一想在宫里的时候,玄启为她绾发时熟练的手法,她真的有些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那个为她绾发的君王。
玄启发觉寒雪在笑他,不由脸色红了又黑,俊脸一沉道:“还笑,我左肩有伤,动作不大方便,营帐里没有床幔,你还睡着,不方便让韩征进来伺候,娘子既然醒了,还不快起来为夫君束发。”
寒雪连忙敛了笑意,起身笑盈盈地从他手里接过玉梳,淘气地朝他眨眨眼道:“是,民女遵旨。”
玄启脸色更黑了一圈儿,他一把揽过寒雪的腰肢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用危险的口吻道:“民女?敢问我的云舒夫人,我有给你写过休书吗?没有休书,你就永远都是我的娘子,竟敢跟我自称民女,别以为夫君左手现在不方便就收拾不了你这个小女人。”
玄启捏着寒雪尖俏的下巴将脸凑过去想吻她,突然就听见营帐外面响起风无痕别扭的两声轻咳。寒雪素知风无痕的耳力极佳,她脸色一红,连忙跳起身用最快的速度将玄启的长发束好,随后隐身到屏风后面整理衣裙,洗了脸,又用发带将一头长发在脑后的发根处齐齐绑做一束。
“早,两位可算是起来了。”风无痕进到营帐里,一句话说的颇为暧昧,弄得屏风后面收拾停当的寒雪红了脸,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
“哼,你这个性子,倒是没有小时候那么讨人喜欢。”玄启冷哼一声,起身到屏风后面将寒雪领出来,招呼着风无痕一起在方桌前坐下,就见韩征也是满面春风地端了早膳进来。
“韩总管总是很贴心的,知道陛下与雪儿重逢,他自己兴奋得一夜都没合眼,风某一大早刚睁眼,就看见他趴在我床头上直乐,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雪儿怎么会跟御医们一起过来寻你。瞧瞧眼圈儿黑的,都比得上熊猫了。”风无痕浅笑着调侃道,看见寒雪一夜之间红润了许多的脸色,眼中的灰暗也在一夜间退去,整个人恢复了神采,他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放了下来,更觉得自己带寒雪千里寻夫的举动没有错。
韩征笑呵呵地将碗筷饭菜摆在三人面前,突然看着寒雪就掉下两滴眼泪。“夫人,您都不知道陛下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陛下整日整夜地念叨着夫人,就是受伤昏迷的那两天两夜,也是口中一直念着夫人的名字呢。”
玄启闻言,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道:“韩总管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你去把彦青和香染叫过来,陪朕一起用早膳吧。”
“唉,你这皇帝陛下还真是没眼见的很,人家一对小情人早不知道在哪儿腻歪着呢,陛下让他们过来,咱们仨不是多余了吗?”风无痕摇着头直咋舌。
“哦?多余?那风兄在这儿,就不觉得自己多余吗?”玄启气哼哼地冷嘲热讽回去。
风无痕一时无语,寒雪瞧着两人不甘心地瞪着对方,噗嗤笑出声来。“玄启,你跟我哥是不是小时候就很喜欢一起斗嘴啊,你们俩的感情其实很好吧。”
风无痕面色一喜,连忙问道:“是啊,没错,雪儿,难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寒雪蹙眉摇头道:“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玄启心疼地瞧着寒雪失落的表情,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道:“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反正你绝对不会喜欢我俩那时候打架打得浑身都是伤的摸样。”
寒雪窃笑一声,三人难得聚在一起用了一顿轻松的早膳,碗筷还没收拾下去,就听见陆彦青在营帐外面禀道:“陛下,派出去寻人的暗卫已经回来了。”
玄启一直派人在寻找莫名失踪的年允芳,只是找了这么久,却仍是没有丝毫线索。玄启也觉得,年允芳是玄磊的心结所在,若能找到她,也许此战就能轻易化解,至少玄磊不会再跟萧鼎沆瀣一气,打着“光明正大”的旗帜跟他纠缠不休。
纵观陵轩的历史上,恐怕玄磊是唯一一个为了女人冲冠一怒,甚至不惜借兵与自己的国家决一死战的痴情王爷。寒雪虽然并不认同玄磊的作法,却又在心底小小地羡慕了年允芳一下。
玄启瞧见寒雪顶着下巴若有所思的摸样,心知她这个样子必是心中有了计较。“雪儿,你觉得年允芳会被藏在什么地方呢?”
“嗯。”寒雪思考了一下道:“我有种感觉。人,定然是萧鼎劫走的,我若是萧鼎,就会将年允芳藏在少昊的军营里,一个即使玄磊知道,但也绝对不会去的地方。玄磊一定不会想到,年允芳或许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吧。”
风无痕觉得寒雪的想法甚为有理,“在与不在,猜是没有用的,不如进去看看,这件事就交给我吧。如果少昊军营里真藏了这么一个人,我一定能轻易找到的。”
玄启吃了一惊:“你去?深入敌营可是很危险的,我派几个暗卫跟你去吧。”
“不必。”风无痕摆摆手道:“你那些暗卫啊,加在一起也未必是我一个的对手。领兵作战我没有经验,可是这种偷偷到什么地方去找什么人的技术活,他们就不如我这个地道的江湖人了。我去,假如不幸被发现,我一个人脱身也很容易,不然还要照顾你那些宝贝暗卫们,到时候想跑都跑不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玄启极为郁闷地瞧了风无痕一眼,感情他的暗卫在风无痕的眼里,就跟玩具娃娃一样好对付吗?好歹他们也各个都是精挑细选悉心调教出来高手,风无痕这张嘴着实讨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