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爱奴很饿,碗里的粥很香,可她忽然没有胃口吃下去了。她放下碗,盯着杨帆的侧脸,紧张地问道:“二郎,你……”
“啊!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出现在漠北,是奉了姜公子所命么?”
好像杨帆早就在等着她说话,天爱奴刚一开口,杨帆的问题便脱口而出,说的又快又流利。
天爱奴凝视着他,凝视了许久,直到杨帆心虚地移开目光。
天爱奴在心底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从来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她知道杨帆是有意岔开话题,不过她已不想追问了,也不敢追问了。
不问清楚,她心里就可以存有一丝幻想,她担心问了,会让这幻想破灭。这个女孩,从来也不像她的外表表现的那么坚强。实际上,从她敲开那层既在伤害着她,也在保护她不受新的伤害的硬壳之后,她就变得比以前更加敏感和脆弱了。
沉默了很久时间之后,天爱奴轻轻说话了:“我对你说过,公子和沈沐属于一个很大很大的家族,实际上,它是由几个很大很大的家族联合起来建立的,目的是希望这个游离于他们家族之外的势力,从外面、从暗中保护整个家族的安全。
就像有太阳就有月亮,有白天就有黑夜,这个势力也分为明、暗两支,其实这明的一支,相对于那些大家族本身来说,它也是隐在暗中的。只是没有它暗的一面更加神秘、更加叫人不可琢磨。”
杨帆静静地听着,心中微微生起一丝愧意。他当然知道天爱奴已经看破了他的心意,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爱奴。
接受她的爱么。那婉儿怎么办?
杨帆知道天爱奴是个可爱的女孩,甚至在他没有爱上婉儿之意,曾不止一次想入非非,把她幻想成自己的女人,可是如今叫他接受的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排这两个女人。所以他只能逃避。
天爱奴仍在解说:“这支势力,明的一支称为显宗,宗主就是姜公子。姜公子当然只是一个化名,沈沐同样只是一个化名。这支势力暗的一支叫隐宗。隐宗的宗主就是沈沐,按照规矩,隐宗是服从、辅佐显宗的,只有一些显宗不方便出面的事,才叫他们去做。可是……”
天爱奴轻轻吸了口气,道:“要做事,就要有钱、有权、有人,如果有些事连显宗也不方便去做或者无法去做,它的难度就可想而知,而隐宗要去做这些事。就必须得给他们很多钱、很大的权力和很多的人手。
隐宗要保持它的隐秘,才会拥有那些世家和显宗所不具备的优势,因此即便是在显宗和那些世家里面,知道它的存在的人也是极少数,这样一来,隐宗想干些什么,如果他们自己不说,别人就很难知道。
隐宗拥有大量的金钱、大把的人手和权力之后,又拥有其他任何势力都比不上的隐秘优势。让人无法摸清它的深浅,也不知道它在干些什么,那么这隐宗的宗主还会甘心做显宗宗主一个惟命是从的手下么?”
杨帆听着,忍不住插嘴道:“姜公子认为沈沐背着他在做一些未经他许可就在做的事,或者……在发展他自己的势力?”
天爱奴瞟了他一眼,低低地道:“公子本来只是怀疑的,所以叫我来看,现在……我几乎已经可以确定了。”
“此话怎讲?”
“公子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富,在朝在野,都有许多大臣名士、豪门世家为他所用,可你叫公子仓促之间抽调一支可以纵横陇右的武装,叫他一句话便从一个突厥部落抽调数千兵马,叫他安排数千人随意出入吐蕃、河西和突厥,他也根本办不到。可是沈沐做到了,他一定正在陇右发展他自己的势力,经营他的人脉,打造他的地盘……”
杨帆的眉微微地蹙了起来,天爱奴看着他道:“所以,我当初不太赞成你跟沈沐走在一起。没错,沈沐能给你很多东西,可他现在虽然悄悄发展了许多自己的势力,但他还没有力量同公子抗衡。毕竟,公子的权力是家族给的,而沈沐现在还离不开家族,否则他就没有足够的财力、物力来支撑他铺开的这些摊子。”
天爱奴迟疑了一下,又道:“其实公子也很欣赏你的,如果我跟他说说,沈沐能给你的,他一样可以给你,甚至……更多!”
说到这里,天爱奴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极隐晦的羞涩,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如果公子愿意重用杨帆,那么只要他开口,公子就会把自己送给他吧?毕竟,她只是一个小丫环,而豪门中赠送美婢俏伎于友人和重要下属乃是寻常之事。
“阿奴,你不能说……”
杨帆摇了摇头,天爱奴眉梢轻轻一扬,等着他的解释。
杨帆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沈沐的所作所为,也不是对他所代表的家族的侵害。他的力量越大,对家族就可以进行更好的保护。”
天爱奴道:“这,就不是我们可以考虑的事了。就像突厥,大叶护默啜也罢、骨咄禄的那些亲生儿子也罢,他们都希望突厥更好更强大,可是他们之间会因此放弃争权夺利么?”
杨帆有些焦躁起来:“姜公子所思所虑,都只是为他们自己的家族在打算。”
天爱奴好笑地望着他道:“难道沈沐是为国为民?”
杨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的目光比姜公子要长远,不管他的本意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家族,但是他的做法,是对他自己、对他背后的家族、对国家、对黎民百姓都有益无害的。
阿奴。你一路西来也看到了,西域比起中原本来就困苦许多。这里的百姓生活的很艰辛,沈沐的所作所为如果成功。这儿就能稳定下来。千秋万代的事我不敢想,也没那个能耐,可是哪怕只让这儿稳定百余年,那么咱们就能让两代、三代的人好好地生活在这儿,免于战乱之苦!”
天爱奴凝视着他,一言不发。
杨帆看了她的表情。更加焦急起来:“不错,沈沐能给我的,姜公子也能,可我要拿。总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吧!”
天爱奴幽幽地道:“你不想让我对公子说么?”
杨帆急切地点头道:“是啊,不能说!如果姜公子知道了,他与沈沐之间必有一番明争暗斗,进而影响陇右……”
天爱奴懒得听他后面再说什么,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已,心眼儿小得很,哪里装得下整个天下,哪里装得下万千黎民?那小小的一颗心,只能装得下一个男人而已,她的男人叫她不要说。那她不说也就是了。
天爱奴低声道:“你不让我说,那我……就不说好了!”
“……进而影响陇右的局势,到时候刀兵四起……呃?你说什么?”
杨帆欣喜地道:“真的?”
天爱奴轻轻垂下眼帘,幽幽地道:“我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杨帆听得心中一阵惭愧,貌似在沙漠里的时候,他也曾经答应过人家什么来着。
杨帆迅速驱散心头的愧意,说道:“阿奴,陇右数十万军民若得平安。都是你的功德!”
天爱奴不说话,只把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瞟着杨帆。
杨帆抵受不住了,轻轻地道:“我……也谢谢你!”
天爱奴的唇角轻轻地向上勾了一勾。
当年,她被亲生父亲推进井底,又扔下许多瓦砾砖头试图把她活埋的时候,她还是个七岁的女娃儿,她头上流着血,脸上流着泪,双手十指都磨出了血,还是从井底爬了出来。
逃难路上,多少人扑倒在路边再也没有爬起,她还是咬着牙,啃着树皮、吞着观音土,一步步地挪出了重灾区。
她可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女孩。
就是要他欠着情,情欠多了就是债,而债是要还的。
这时帐帘儿一掀,几个穿皮袍、戴皮袍的汉子夹着一片风雪走了进来。
“你是唐人的斥候?你说突厥人要由此进攻白亭?”
众人中间,一个眉梢顶雪、赤红脸庞的中年壮汉把一双凛厉的大眼看定了杨帆,用很标准的汉话沉声问道……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连续阴了多日的天空晴朗了。
白雪皑皑,远方雪原上,忽然隐隐绰绰出现一群黑点。
黑点渐渐变的清晰起来,原来是一队披挂整齐的大唐边军将士,一式的轻便牛皮铠甲,外罩红色半臂战袍,鲜明的头盔上是鲜明的火红盔缨,在白雪覆盖的雪原上,就象一团烈火般醒目。
飞狐口守将徐义生带了一群亲兵出来行围打猎了。连着好几天的坏天气,时而刮风,时而下雪,时而狂风夹着暴雪,徐郎将在营寨里闷了多日连房间都不大出,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大晴天,他趁机带了一群亲兵出来行围散心。
策马雪原,说不出的畅快,徐郎将的心情也为之大好:“哈哈,一连好几天的风雪,真是把人憋坏了,这样策马驰骋,当真快意无比!”
一个亲兵笑道:“连着好几天的风雪,咱人受不了,那些野兽更受不了,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正是那些野兽出来觅食的时候,以郎将的神箭,咱们今天一定能满载而归。”
徐郎将放声大笑,用长弓指着那亲兵道:“就你小子会说话,哈哈!今儿咱们猎几头鹿回去,给兄弟们打打牙祭。”
他刚到这儿,一名四下瞭望的士兵突然叫了一声:“郎将,那边有动静!”
徐郎将还以为那士兵发现了什么野兽,反手便从箭壶中抽出一枝羽箭扣在弦上,循声望去,口中说道:“看到了什么东西?”
那士兵双手一按马鞍,竟然纵上了马背,手搭凉蓬,眯着眼睛往远处望了望,大声叫起来:“有人!好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