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大鸿胪竟然走向了武承嗣。
武承嗣显然早有准备,他的脸上没有一点惊讶的表情。也许他在礼部的安排之下早就排演过祭祀天地的礼仪程序了,只见他步履沉稳地随着大鸿胪的导引,从文武百官和皇亲国戚们中间一步步走上前去。
由武承嗣作亚献,那么皇太子呢?
尽管这里是庄严肃穆的殿堂,万象神宫里还是传出嗡的一声响,没有人敢在这个地方、敢在这个时候交头接耳,这只是人们惊讶的本能反应,千余名官员粗重的呼吸同时汇聚到一起所形成的一股气浪。
太平公主的脸色陡然苍白,她连忙低下头,籍以掩饰她惊讶惶恐的表情。
杨帆是五品官,今日有资格到这大殿上参加祭天的官员中最低品级就是五品,所以他是站在最后一排的,这意外的一幕也让他张大了眼睛,他向殿上望去,超卓的目力让他看清了武则天的面容。
但他看清的只是垂在武则天面前的十二排冕旒,武则天站的稳稳的,面前用丝线垂挂的十二串珠玉就像一个密密的帘子,把她的面部完全挡住了,杨帆注意到,那冕旒静静地垂着,一动不动。也许,冕旒后面的武则天,此刻正用那双锐利的老眼扫视着群臣的反应?
杨帆深深地吸了口气,强压着心头的震撼,也垂下头去:“女皇这是向群臣、向天下公开表明她要易嗣的决心了么?还是说……,对了,还有终献,会不会……女皇是想让太子做终献呢?”
杨帆心中陡然又萌生了一线希望,官员们也陆续想到了这一点,在亚献结束之后,他们悄悄把头抬高了一线。这个抬头的动作很轻微,但是无数人同时做着同样的动作,再轻微的动作也足够壮观了。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仿佛是有一根无形的丝线牵着他们的脑袋。在武承嗣退下后,他们齐刷刷地仰了一下头,站在高高的丹陛之上的武则天嘴角微微一勾,勾起一抹冷峻的笑意!
武承嗣退下之后,大鸿胪又向前走来,开始导引负责终献的人。
万象神宫宽敞巨大。堪称天下之最的宫殿上。无数双眼睛随着他的身形移动着,移动着……,所有的人都屏着呼吸,看他走向谁。大鸿胪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梁王武三思的身边,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随着一脸肃穆的大鸿卢的导引,武三思迈开大步,登上了丹陛。
当武三思朗朗的声音在金殿上回荡起来的时候,没有人望着他。也没有人听他说什么,当武三思做“终献”大礼的时候,文武百官已都把目光投向了武则天的儿子,投向了那位曾经的大唐皇帝、如今的大周太子李旦。
站在后面的人,有的人能看到他的背影,有的人只能随着别人望去的方向大致行一个注目礼。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但是站在李旦左右的人是能够看到他的。李旦神色从容,没有一点异样。
他的皇位被母亲夺走了,朝夕相伴、共过患难的两位妃子也被他的母亲活活打死了,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受到这般羞辱,他的太子之位也行将失去。但是李旦脸上没有一点羞怒、激动的神情。倒是站在他身后的几位小皇子,脸孔涨红,愤怒到无以复加。
祭祀,不只是一场祭礼。它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政治讯号。
当初,那位“乐不思蜀”的阿斗登基为帝的时候,诏告天下说:“政由葛氏,祭则寡人。”
即便是阿斗这样的人,也很清楚有些东西必须掌握在他的手上。他可以把蜀汉政务无论大小,全部交给诸葛亮负责,但是祭祀天地这件事,他必须得在继位诏书中予以明确,这是他的权利,旁人不能沾手。
即便掌握了全部政务也只是一个权相,不是一国之主,而祭祀天地则不然,这是君王权力的象征。
大祭结束了,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纷纷退下,一退出万象神宫,便步履匆匆地向外走,今天这一幕大祭情形透露给他们的信息量太多了,他们需要回去好好消化一下,一时间连交头接耳的现象都不多见了。
皇太子一家人在这人群中是最尴尬的,自从皇帝下旨不许皇太子再接见百官之后,实际上他一家人已经被软禁在太子宫,除了身边侍候的人,一个外人都见不到。而今天尽管他们置身在如许之多的朝臣和宗室之间,却依然有种孤独无比的感觉。
所有的人都在避免与他们接触,以致于他们看到皇太子一家人走过来时,都要垂下眼睛,加快脚步地避开去,李旦依旧神色自若,但是走在他身后的几个儿子,却是悲愤已极。李成器和李隆基表现的尤其激动,以至于李旦不得不低声训斥,喝令他们克制。
这时候,太平公主却走向了李旦,一些朝臣看到了,他们唯一能做的事只是把头垂的更低,走的更快,好象什么都没有看到。而武氏子侄和已经倒向武氏的人则一脸不屑的冷笑。
谁也不知道这对兄妹究竟说了些什么,他们就站在万象神宫前面宽敞的空地上,对站良久,李旦黯然向妹妹拱了拱手,转身行向太子宫。
杨帆是最先退出大殿的一批官员,却要让后退出来的品秩高的官员先走,所以他成了走在最后的一批人,当他走到太平公主和李旦兄妹旁边时,他没有像那些对太子一家人如避蛇蝎的大臣们一样急急走过,而是微微顿了一下脚步。
李隆基看到了他,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杨帆站住脚步,向他拱手一揖。
这是礼节,既然已经同这位临淄郡王照了面,理应行礼,但是整个朝堂上,今日行完祭天大礼之后,依旧守礼的,也就只剩下杨帆一人了。
李隆基并没有露出高兴的表情,他认出了杨帆,在他的记忆中,这个杨帆同武家有很密切的关系,所以他只是咬着嘴唇,冷冷地扭过头去。
杨帆在心底里叹息了一声,从他们身边慢慢走了过去。
李旦带着几个儿子走向太子宫,太平公主则向宫门外走来,很快就追上了杨帆。
方才在李旦面前,太平公主表现的很从容、很平静,可是与李旦分手之后,她的脸色却异样的苍白,看她飘忽的眼神儿,心神也已恍惚。在过金水桥时,太平公主脚下一绊,“哎呀”一声就向前跌去。
“公主,小心些!”
杨帆一个箭步跃到太平公主身边,伸手一扶,又迅速收回手去,向她揖了一礼。
太平公主花容惨淡地看了他一眼,迈着沉重的步子向桥上走去,杨帆略一踌躇,便举步跟在她的后面。
太平公主旁若无人,好象根本没有看到他似的,踽踽地走出宫门,许厚德赶来马车,放下脚踏,太平公主正要登车,杨帆突然急赶几步,走到她的身边,低声道:“殿下!”
太平公主瞟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杨郎中,有何见教?”
杨帆明白她现在的心情,所以只是淡淡一笑,道:“可以与公主谈谈么?”
太平公主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如果你不怕人家说闲话,那就上车!”说罢当先举步走上车去。
杨帆毫不犹豫地跟着上了马车,太平公主走进车厢坐定,一见杨帆居然真的跟着上来,不禁有些意外。
杨帆咧嘴笑笑,笑的一脸阳光:“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我跟你是怎么回事,虽然咱们并不是那么回事。”
如果换作以前的太平,此时少不得又要幽怨地纠正他的话,但是此刻太平公主心乱如麻,哪还有那个心情。
她沉默片刻,幽幽地道:“这件事是我不对,李家……就要完了。也许母皇归天之日,就是我李氏家族被武氏家族一网打尽之时,我不该连累你的,我会想办法……和你撇清关系。”
杨帆道:“很多年前,我是一个小乞丐,我背井离乡,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我只是想离仇人远一些,这样能更安全一些,但我当时绝不会想到在那里我会遇到什么。如果我当时选择的方向不是向南,也许我今天依旧是一个乞丐。”
太平公主的眼神陡然有些古怪起来,但是杨帆并没有注意,他继续说着:“很多年后,我到了洛阳。如果我没有在水渠旁救过一个人,如果我不曾接受她的计划到洛水河边踢了一场球,如果我在马桥被押上刑场的时候没有决定去劫法场……,如果如果,许多如果,那么,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
太平公主微微皱起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杨帆道:“我想告诉你,人的一生,每一步都面临着选择,每一个选择,他都认为自己的决定是最正确的,其实在选择之前,永远不会有人明白他的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更不知道他的选择会不会再发生变化,因为……未来可以影响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太平公主惨然道:“我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杨帆意味深长地道:“我现在说的,不是你的选择,而是皇帝陛下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