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不需要说的太明显,姚崇当然明白张柬之建议他留在兵部的目的所在。可是宰相,那是一个人一生功业的最高点,除非你是皇室中人,否则位至宰相,那就是你人生的最高峰,这个诱惑不可谓不大。
如今这个目标就在眼前,只要他努努力就有可能爬上去,让他放弃,又哪是那么容易做出决定的。但姚崇只是捋着胡须,沉思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霍然张开眼睛,心中有了决定,眸中一片清明。
他语气铿锵地道:“宰相之位固然令人向往,然则武曌革命,武氏专权,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今女帝在位,虽朝堂不靖,天下勉强还算安稳,女帝一旦殡天,大权落于武氏宗族之手,大乱随之而起,帝国崩溃于顷刻之间。家国不在,这宰相又有什么用处?兵部侍郎之位既于匡复国朝有利,姚某便是放弃这相位,也没有什么!”
“好!”
温公激掌赞道:“老夫就知道,元之心怀天下,一定肯答允。你放心,以你在朝野的资历、声望,这政事堂早晚是必进的,只是你晚进两载,却能于军中多培养无数可用之材,来日若逢大变,这就是我们匡复国朝的资本了!”
姚崇口中的这位温公,姓杨名元琰,表字:温,本是荆州长史,与张柬之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这一次张柬之调任荆州刺史,荆州原来的刺史、长史和别驾相继进行调动,杨元琰也于近日奉调回京。于是,他就把张柬之对时局的看法及时带了回来。
杨元琰激动地为姚崇斟满一杯酒,捧起自己的酒杯,慨然道:“今为匡复李唐大业,元之慨然放弃个人的功名前程,杨某代李唐旧臣、代天下苍生,敬你一杯!”
……“请酒!”
“干!”
另一座府邸,另一处书房,也是两人对座,酒菜简单。
主人穿一袭燕居常袍,面容清矍,气质儒雅,看模样只有六旬不到,气色极好,满面红光。他的眉毛很浓,但双眉开头处浓,中间部分却极淡,及至眉尾陡又浓黑起来,使他那儒雅斯文的气质中稍稍带了几许煞气。
这人叫杨再思,中明经科进士后先是做了一名武官,后来升迁为天官员外郎,在吏部干了几年,政绩倒还可圈可点,尤其是此人八面玲珑,善于交结,很快又调到鸾台,苦熬打拼,如今已经贵为鸾台侍郎。
同姚崇一样,他也是李昭德下台后,拜相呼声最高的人之一,但是有姚崇这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他的机会最多只有一半。想不到今日有人登门拜访,却为他带来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他们愿意推举杨再思为宰相。”
来的人只有一个,可是代表的却是一批人,这一批都是没有明确站队的官员,权不重但位高,言语权还是很起作用的。对这些人来说,保持中立也未尝不是一种明哲保身的为官之道,所以,杨再思一时搞不清楚他们如此相助,究竟想要获得什么回报。对方不说出他们想要的回报,老奸巨滑的杨再思可不敢轻易答应他们的帮助。
杨再思把胡须向左右分一分,敛去笑容,肃然问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诸君肯为杨某如此谋略,却不知想要杨某做些什么?”
“很简单,做一件事,帮一个人!”
来人微笑着,室中只点了一盏灯,放在他的右后方,所以他的容颜正掩在灯光里,有种神秘的味道:“杨兄清楚,南疆选官出了丑闻,陛下颜面扫地。如何顺利解决此事,关乎陛下的颜面,也关乎朝廷的体面。
杨兄若是登上相位,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无论如何也要烧得旺旺的。到那时,还有什么事比顺利解决南疆之事,更能证明杨兄的能力和魄力呢?”
来人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杨兄也知道,赵乾这次上书弹劾,弹劾的是杨帆,可背后牵着梁王,这事儿,陛下不好办。赵乾弹劾的只是一个杨帆,可是桩桩件件,都是朝廷官员以权谋私的丑事,如果一一追究起来,还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朝廷威信介时将荡然无存。
因此,此事只宜高高搁起,轻轻放下,重要的是如何尽快拿出一份让各方都满意的新的备选官员名单,这样一来,大家才不会去关心原来那份名单有多少问题,皇帝满意了,百官放心了,杨兄的名望……也打响了!”
那人微微一笑,道:“此时出面主持大局者,上合圣意,下合百官之心,天时地利人和,样样齐全,于杨兄而言,可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呀。”
杨再思听了再度低下头去,假意呷酒,急急思索。
仔细想想愿意站出来支持他的几位有名望的朝廷官员,似乎都有亲友子侄或者门人弟子涉及杨帆的那份名单,他们急于解决此事,倒在情理之中,不过杨再思总觉得事情不像对方说的那么简单。
杨再思沉思良久,才抬起头来,问道:“那么,帮一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那人道:“赵乾!”
杨再思目芒一缩,眸中闪过一丝讶色。
那人冷笑一声道:“这桩公案,现在找谁来收拾?这个赵乾,也不知从哪儿弄来那么多的百官隐私,看来又是效仿周兴、来俊臣,以图以捷径上位的利令智昏之徒了,但是不管如何,现在出面收拾残局的人选,没有比他更合适的。
他不是对百官家事了如指掌么?那就让他来做这个考功郎中,那时,谁还有话好说?用了他,除了可以封他的口,把这个烂摊子丢给他收拾,还可以证明杨兄你不结党、不立派,一心为公,陛下必龙颜大悦!”
杨再思听了,再度低下头去。
推举赵乾倒是说的通,往近处说,让他达到升官的目的,免得他学周兴来俊臣,疯狗似的乱咬人,这些官儿前几天还拼命地往备选官员名单里塞人,现在一个个都巴不得越躲越远了。
往远里说呢,这个选官的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不管赵乾的名单怎么平衡,肯定要得罪一批人,他最终能不能成为周兴来俊臣那样的皇帝鹰犬现在还不知道,却是先给他拉了一批仇家。
这是杀人不见血的整人手段。不过……,杨再思反复思量,总觉得其中有什么推敲不通的关节。他盘算良久,还是搞不清楚对方的全部目的,不过倒是分析清楚了自己的厉害:
无论如何,他答应下来对他而言都是有益无害。他答应下来,马上就能获得一股极大的助力,让他在与姚崇竞争时更具获选优势。接下来的事要等他真正成了宰相才可能实施,如果他成了宰相,再顺势提出这个要求,既获得了圣心,又保全了这些官员的名声,从而化为自己的人脉,还能在朝野间获得一个大公无私的好名声,给皇帝留下一个有魄力、有能力、一心为天子分忧解难的好印象,无论怎么算,都没有亏吃。
想到这里,杨再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啪”地一顿,沉声道:“好!就这么办!”
最近朝中一系列的事情让她很不愉快,今天特意来到龙门行宫汤沐温泉,只为放松一下焦虑的心情,谁知武三思又追到龙门来哭诉委屈。
武则天无可奈何,只好从温泉里爬出来,换了衣装接见她这个不争气的侄子,听他唠唠叼叼哭诉了半天委屈,才很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
家国事,哪可能分得那么清楚,这家国天下都是她的,如果武三思和杨帆事情办得漂亮,叫别人无话可说,她根本不介意,可是事儿办成这样,武则天就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了。
“来人!”
内室中没有人,但武则天一声令下,立即鬼魅般闪出两道纤细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在那儿。
梅花内卫,在武则天没有登基的时候,兼具特务、侍卫和侍客多种职能,但她登基多年,梅花内卫已经只剩下贴身侍卫这一个功能了。如今三法司这个耳目近乎瘫痪,她不得不让梅花内卫重操旧业。
“杨帆可有什么举动?”
“回禀陛下,杨帆这些时日闭门不出,偶有同僚登门探望,品阶最高不过五品。”
“杨帆没有去梁王府?也没有去太平公主府?”
“没有!”
“嗯!”
武则天摆摆手,两名女侍卫悄然消失。
武则天暗忖:“这杨帆倒也乖觉,知道分寸,没有依仗是为三思做事和太平的宠爱就肆无忌惮、到处求告,招来百官群起攻之,比怀义那个混帐东西要强多了。”
武则天倏而想起了洛阳令刚刚送来的消息,薛怀义跑到洛阳府去,向洛阳令强索绸缎三百匹、牛二十五头,还打着皇帝的旗号,说是要为她办一场什么大法会。洛阳令不敢不给,可这么大的一笔帐又无处报,只好报到皇帝驾前。
想起薛怀义,武则天愈加烦恼了:“杨帆这孩子瞧着也算机灵,这一回怎么就犯了糊涂,留了这么多的把柄给人家呢。终究是年轻呀,一朝得志,不免得意忘形,这一次,无论如何得给他一些苦头吃了,否则如何向百官交代?只是,这件事必须得尽快结束,不能由着赵乾没完没了的查下去,再查下去,丢人的就是朕、就是武家了!”
屏风后面,忽地传来一阵嬉水声和张昌宗、张易之的大笑声,武则天顰起的眉头微微一舒,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现在也只有和五郎、六郎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无忧无虑,才会有种重拾青春的感觉。
武则天想着,轻轻一抽腰带,姗姗走去,步姿袅娜,依稀恢复了几分当年的风采。
行至屏风处时,她的一袭宽袍已悄然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