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用沾满泥土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大人哪,不怕你笑话,我那四个儿一个比一个怕财主呀。我三番五次要去找那财主理论,可我那四个儿子一个比一个紧地拉住我,说我老了是不怕,财主拔根汗毛比他们的腰粗,我不能得罪了财主给他们惹祸殃。
庄士敦不由问道:土地不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么?难道你的儿子全都甘愿忍受自家的土地被别人侵占?他们怎么会不珍视自己的土地?
想不到,听完庄士敦的话,老人苍白的头,竟然发疯地抢向隆起的地边不停地转动,似乎要打洞钻到地下。庄士敦吓坏了,急忙上前拉住,好不容易才劝说老人稍稍平静了下来。
老人终于道出了令她更悲伤的另一面:几年前,四个儿子与老人分家单过。这块地是块好地,种什么收什么,哪个儿子都想独得这块地。没办法,老人只好将这块地横着分割为四份均摊,一个儿子一块。如此一来,虽然对面的财主一年向这边耕占半犁地,但四个儿子都觉得吃亏的不光是自己,自家的损失并不大,哪个也不想出头跟财主理论得罪财主……
庄士敦不由得想到了一句中国的俗话: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他哀叹一声,也随之感慨了:真是龙多旱,人多乱呀。只要分了家,各家就打起了各家的小算盘了呀。老大娘,你也别为这个太伤心了。
倾吐了心中的哀伤,老太太变得稍稍轻松了些:大人呀,难为你能晓得这些人情世故家长里短。我那四个儿子是不争气,可再怎么着他们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呀。我也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跟街坊邻居透露这些呀,那会毁了他们的名声呀。自家的地被人家一点点占去了,却连个屁都不敢放,那比偷人家的抢人家的还遭人蔑视呀。嗨,能跟你说说窝在心里的话,我这心里也轻松了些。
庄士敦站起身,说:老人家,你可以到法庭起诉那财主。
老人懵懂地看着庄士敦。
庄士敦明白老人的懵懂,说:就是去衙门里跟财主打官司。租界开设了新式法庭,天天开庭办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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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叹一声:这位大人,你说得轻巧,我一个老婆子告得赢财大气粗的财主?我那几个儿也不是心甘情愿让财主把地占了去,还不得不忍气吞声呀……
庄士敦搀扶起了老人,说:老人家,你放心,租界内绝不允许有人仗势欺人,何况是侵占别人的土地。只要你说的是事实,就能告得赢那财主。你找人写个诉状递到法庭就行。
大人呀,我就是花钱,在村里,哪个肯为我这老婆子写诉状告财主呀。
实在不行,你到法庭当庭陈诉也行。
老人看看庄士敦:大人,你说的,到法庭陈、陈什么诉是怎么个说法?
庄士敦一笑,说:就是你可以用嘴说出财主侵占你土地的事实。
老人将信将疑,再看看庄士敦:这位大人,那敢情好,可你主得了打官司的事么?
庄士敦说:放心,我主得了,我就是管打官司的事的。说着,他搀扶着老人向小路走去。只要能证实你说的属实。
几天过后,老太太果真揣着地契,颠着小脚颤巍巍地来到法庭控告财主了。
财主很快被传来了,但他矢口否认侵占了老太太的土地。
庄士敦便令财主回家取来那块地的地契,然后果真就按老人的办法,找人按地契丈量了双方的土地。结果是老太太的土地少了一分七厘,而财主那边正好多出了一分七厘。法庭当庭做出判决:财主立即退回侵占的土地,并赔偿一分七厘地五年所产的粮食,而且当庭向老太太赔礼道歉。
看着一向挺着肚子腰向后仰的财主,费力地向自己弯腰低头赔礼,老太太惊得浑身哆嗦:唔,啊,啊,不,不,俺不用你这样,俺也不用你赔粮食……把俺的地还给俺就成……
之后,庄士敦召集所有的司法人员来到法庭,问他们通过老太太的案件,看到和想到了什么。
有的说看到了法律的尊严,有的说看到了司法的公正,有的说想到了应该更快地在租界普及法治,有的说看到了村子里有势力的人在欺压平民,应该采取措施,向那些不敢告状的底层百姓伸出法律的援手……
庄士敦夸赞他们说得好,又像变戏法的魔术师那样,在众人面前摆出了六七个早已备好的带锁的小木箱,冲众人发问:猜猜,这些箱子是干什么用的?
众人围着箱子看来看去,说什么的都有,但都没猜到庄士敦的意图。庄士敦很严肃地笑笑:你们刚才不是已经看到和想到了应该看到和想到的么?他挨个拍一拍箱子,箱子发出了铜鼓般砰砰的响声。然后,他又回过身拍了两下摆放了几个案卷的案台,案台发出了同样的砰砰声响。
有人受到声音的启发,急急地叫道:我知道了!这些小木箱跟法庭一样,是要安装到外面接收诉状的!
聪明!庄士敦击一下手说,这几个小木箱就是我们要设在外面的小法庭。那些不敢公开来法庭控告某些有影响的人或家族的冤屈者,可以将诉状投进这些木箱。而我们则可以通过这些投诉箱,倾听到他们的诉求,了解民情……
于是乎,在威海卫大建筑物的墙上,挂起了一些接收诉状的小木箱。一些司法人员四处宣传,任何人都可将诉状投到诉状箱里……
百姓们戏谑:那是挂在墙上的小法庭。
庄士敦这个政府秘书,集租界内乡村事务管理、初级法庭司法审判权力于一身,他比行政长官骆克哈特还忙。骆克哈特笑着对他说:有了你这个大秘书,我这个行政长官越来越没事干了。
庄士敦则诙谐地一笑,说:那我希望自己能尽快坐到“越来越没事干”的位置上。
骆克哈特也笑了:那我只好多找点事干了。
那些挂在墙上的小法庭出现的同时,庄士敦的腰间也就多了一串钥匙,每天他都会亲自挨个开启箱子。很快,箱子里便有了诉状,而且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他不无骄傲地说:几乎每天都有各类诉状投进来,许多的诉状可以让我发现一些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即便很多诉状写的是与案件无关的东西,但从行政管理的角度看,仍具有重要的价值。有些虽只是写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但对明了当地人个性、特点、生活等方面,提供了有趣的视角。
庄士敦真正地变成了一条鱼,不分昼夜不知疲惫地游弋于威海卫社会各阶层组成的海洋之中。他常常用马车载着帐篷去乡下,晚上便在野外支起帐篷过夜,被人戏称为喜欢在野地里的人。
这些天,为收缴温泉庄的租税和处理年底村上的一些事务,身为村董的先生,只能住在温泉庄园了。
温泉庄的租税收缴和其他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先生想轻松一下,便到邻村去找一个姓王的老村董叙旧。
见先生登门,王村董热情又感动,说想不到先生这样的大忙人,会打老远从卫城来看他。先生说他不是特意从卫城来的,是打温泉庄而来,这些天他就住在庄园,天天都在温泉庄为收缴租税忙活,租税收得差不多了,才得闲与老友坐坐。
不想王村董听后古怪地笑了:先生终归是先生呀,为收缴租税能如此上心,也能这么快就收得差不多了。
先生纳闷了,问:你不也是村董么?这些天你不是也在为收缴租税的事忙活?租税能不收么?
王村董发出了更加古怪的笑声,先生完全被笑蒙了,王村董本不是个阴阳怪气的人,今个这是怎么了?
嗨——王村董一声长叹,不笑了,说,先生呀,我拿自己当村董,可谁拿我当村董待?
王村董怎么会这样说?不管怎么说,骆大臣不是亲自为我们各位村董颁发了村董委任状么?
先生呀,前两年公署的确倚重我们村董,可现今公署的翅膀硬了,用不着村董了。上行下效,村上的乡亲们更是越来越不拿我当村董了。就拿收租税说吧,我虽头拱地地忙,可全村的租税还差着一大截哪。
此话怎讲?
嗨——王村董一声长叹。还是让我先给先生沏杯茶吧。
先生的确有点口渴了,可茶沏好了,他端起茶杯却又放下了,要王村董快接着话茬儿说下去。
王村董叹一声,说:先生呀,这几年你大都待在卫城里,难怪对村里的事不清楚呀。别的不说,就拿打官司的事来说吧,租界推行的新法制鼓励村民直接去法庭打官司,这不能不说是好事。可村上的大小争执纠纷老百姓直接涌到法庭去了,没官司可打的人觉得吃了亏,没事找事也要去打官司,本本分分的人也变得不本分了。诸如此类的事多了,村上就有点乱套了,谁还拿村董当回事?我这村董不成了聋子的耳朵么?
先生一怔,想不到,庄士敦推行的新法制,竟然会在村子里惹出如此的麻烦,产生了负面效应。
可征收租税的事公署不是布置给了村董么?
呵呵,王村董的笑变成了苦笑。先生呀,要是在一只风箱上凿出几个大窟窿,那这只风箱还能拉得出鼓起火苗的风么?你以为我没为收缴租税出力么?我也是磨破了嘴跑细了腿呀,可怎奈我这村董说话越来越不好使没人听了,要处理别的事也更难了……
先生要王村董说说详情,王村董却不肯再多说了,只是吩咐家人准备酒菜,要与先生好好喝几杯散散心。他说尽管他对先生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怎么着他还顶着村董的名,不想落个背后非议政府的名声。政府推行新政、颁布新法令,也是想为租界的百姓办好事。
先生如坐针毡,待不下去了,不但没了对酌叙旧的心情,连那杯茶也没顾得上喝一口,便推说忘了庄园里还有件要紧的事要办,必须立马回去,改日再好好请王村董喝酒。
嗨——王村董叹一声,又苦苦一笑,也许我不该跟先生说这些呀,害得先生连酒也无心喝了。
先生也随之苦苦一笑,说:真人面前不敢说假话了,听了这些,我的确是喝不下酒了,我想再去周围几个村子跑跑,看个究竟。
王村董搓了搓手,说:先生,那我不该再强留你了。有了你这顾不得喝酒的先生,就有指望把政府做的过火之处给扭一扭,于官于民都好呀……
先生走访过几个村子,接触了几个村董和更多的熟识和不熟识的村人。渐渐地,他的气喘不匀了,这些村人说话的口气神态,甚至走路的姿态,都发生了变化。原来的本分、谦和、温良、敦厚,已经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乖张、莽悍、怨愤、毛躁……虽然几个村董不同程度地避讳着非议政府,说话吞吞吐吐,但还是透露出了对政府的不满。村庄里漫无边际滋生、蔓延的,是令人焦虑的不安和戾气。天哪,这还是原来的村庄么?还是原来居住在村庄里的那些乡里乡亲么?……
天空飘起了雪花,大地变得萧条了,但打官司活动方兴未艾,倒进入了蓬勃的旺季。乡里乡亲间的纠纷、争执,等等,很快便发酵为打官司的材料了。
初级法庭的法官集行政、侦查、律师、检察、审判等多项职能于一身,虽然这与英国的司法体制相去甚远,但与中国的旧司法体制差不多。去新式法庭打官司,比过去去县衙打官司可省事多了,又不收分文,得到了界内要打官司的百姓广泛的接受和喜爱。
这时候,庄士敦已经升任为正华务司了,几乎管理着租界的所有事物,成为租界政府真正的二号人物了。在笔记里,他不无欣喜地写下:打官司成了村民们颇喜爱的一种活动,人们视去法庭如同去戏院等娱乐场所那样轻松。
打官司的多了,专门为人写诉状的笔墨先生便吃香了,这个行业也随之发达了。租界政府于是试行了一段时间特许状师制度,但问题也随之冒了出来。为了扩大声誉,勒索钱财,有的状师便向当事人声称,审判官对他言听计从,有了他代写的诉状保管你赢官司。有的则故意夸大事实,挑起诉讼,将小官司打大。庄士敦了解这一情况后,便取缔了状师行业,刑事和民事诉状均可由法庭指派人为其代写诉状。也可由当事人家中受过教育、能说得清事实的人在法庭上代为陈词。如此一来,打官司变得更便捷了,一些原本在村中可以化解的矛盾,也纷纷拿到法庭来了,变成了法庭上审理的案件了。
一位老汉,由于怀疑邻居偷了他的一捆草,而不惜走上二十多里山路,来法庭控告。
两个本来处得很好的邻居,东邻盖房上梁时,按习俗给西邻送去了一碗饺子。西邻送还这个碗时,同样按习俗回赠了一碗麦子——问题发生了:东邻的女主人说这个碗不是她的,这个碗有一个裂纹,而她送饺子的碗是一个完好的新碗。西邻的女主人则坚持说这就是东邻送饺子的那个碗。两家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于是,两家的女主人便共同带着那个有裂纹的碗,来到法庭打官司了。
打赢了官司的人,回到村上会让村人高看一眼。那些在村里一直处于最底层、最不起眼、最受人轻视的人,会因一场官司而满面光彩,似乎赢得了一种露脸的、出人头地的荣耀。
那些没什么官司可打的便觉得吃了亏,便挖空心思,寻找着事端。
更有甚者,本来已经打过的官司,又重新向法庭提起了诉讼。
还有的当事人将法庭当成了说书场,东拉西扯、啰里啰唆,不管与案件有关无关,将自己的人生经历、所见所闻不厌其烦地全部当庭诉说,害得法官大海捞针般摸不到与案情有关的脉络,甚至闹不清他叙述的究竟是什么案情。
挂在墙上的小法庭里,塞进的则是越来越多让司法人员莫名其妙晕头转向的不是诉状的诉状……
终于,法庭不堪重负了,精疲力竭的办案人员对庄士敦说:我们的法庭要开成一个不散的大集市了。
看看法庭外熙熙攘攘前来打官司的人,庄士敦似乎突然意识到,这的确像一个集市了。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耸动着肩膀暗叹:上帝呀,这些本分谦和的村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去乡下征收租税的税官,此时又跑到法庭向庄士敦报告:他们跑了一些村庄,有不少村的村董对政府布置的工作懈怠、充满了怨气,不但是收缴租税,其他工作同样进展得缓慢艰难,乡村政制的运转变得不协调了……
庄士敦大为诧异,以往,村董们对完成政府布置的各项工作是积极的、卓有成效的,怎么会变得懈怠了?政制的运转怎么会变得不协调了?是不是你们的工作哪里出了纰漏?与村董产生了什么矛盾?虽然这个税官是很有办事能力的,但庄士敦还是不得不耸一耸肩膀,不满地看着税官。
税官完全读懂了庄士敦的目光,但并不辩解什么,只是有点神秘地向窗外指了指。庄士敦懵懂地看看窗外:窗外一片人头攒动,打官司的热潮正蓬蓬勃勃方兴未艾,与你们乡村工作开展得不好不是恰好形成了反差极大的对比么?
税官只好吞吞吐吐地透露:村董们说,事无巨细政府都颁布了法令,法办了,不拿村董当村董了。特别是打官司方面,鼓动村人打官司,有官司没官司的村人都往法庭涌,村董在村上说话越来越不好使了,政府把村董给架空了……
庄士敦瞠目结舌,一下子被噎住了。
税官不再说什么,扯一下庄士敦,从一个小便门走出了法庭。
庄士敦不知税官要干什么,只好懵懂地随之走了出去。
税官引着庄士敦绕到了法庭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背后。站在人群的后面,他还是不说什么,只是再次抬手指一指众人耸动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