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宜之计一

权宜之计[一]

他的嘴唇颤了一下,眼光落在我的脸上,慢慢,转了一个圈。如果喜欢本小说,请推荐给您的朋友,

尔后,通道的黑暗里涌起一个释然的微笑,背后落下了轻柔的抚摸,悄声的低语,“……心软了?”

我原地无言,先摇了摇,再点了点头。

火折的微光被甬道里的穿堂风吹得晃动,在两人之间,散下忽明忽暗的光影。顿了一会,只听见对方呼吸的起伏,不知是笑,还是在叹息。

“你呀……”

脸上渐渐堵上一层愧色,却难以辩驳。

也许,是这样吧。

“前日我见到他,”只听闻哥继续道,转开了话题,没有丝毫往下的追究,“元觉,已经不再是那个我离开时半大的孩子了。”

他说的是齐国公府的时候。想来他们兄弟俩人,自从六年前京城一别生死,大概,就没有再见过面罢。

像是山里成年的兽,当有了矫健的四肢、尖利的口牙、敏捷的身手和迅速的反应,便已到了被同胞们列入敌手警惕防范的那时。未必,它不是同伴间的认可,只是那么明显的像了那句话,一山不容二虎……

一国不容二主。

“若有那么一天……”

闻哥仰头,望着甬道顶端的某一点,像是看到了不远将来的时刻。然后,又低下头来,微声轻叹,“我不会重蹈他的覆辙。”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我点了点头。

“先走了,哥。”

说实在话,我并没有把握景元觉会同意我的建议。只是有这么样的一种预感,我相信以他的智慧,权衡利弊,会做出理智的选择。我也相信,以他的胆量和气度,这样以小赌大的冒险,可以预见的损失和收获,值得作一尝试。所以,即使早朝时他当着众人的面面色铁青,即使退朝后弘文殿里说了策议的细节依然被他冲动的驳回,即使为了此事,还闹得两相红眼生出许多旁枝末节……

我依然在平心静气的等待。

所以,当我还在花魁姑娘挥舞的绢帕带着的隐约香气里迈出羽衣楼几步远,一个拐角,撞壁似的怵见当空横生一只手臂,青衣彪悍的男子和身后三四个同样彪悍的汉子、四五匹膘肥体壮的马标杆状杵在一道小巷里的时候……就知道那个人想通所花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还短。

甚而于仰头望着身材高大的中将时,都情急结巴。

“蒙、蒙中将,你、你怎么在……”

“苏大人。”

来人不卑不亢的拱手执礼,礼毕,不动声色的瞅了一眼我来路的背后,温吞吞的接着道,“朝中有禁,凡官员不得宿娼,六品以上,白日不得擅入风月场,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该死。

我有失风度的在心里冒了句粗口,脸颊抽搐一下。

“中将,据苏鹊所知,羽衣楼都是卖艺不卖身的乐籍,并不在当今禁止朝臣出入的名录里罢。”

蒙中将似笑非笑的望着我,抬首瞟去,巷口外面一溜无数花楼额上的牌匾,他收回笑意,面无表情的回转过来。

“纵使当时不为禁录,须知乐籍二字,终究不过京兆尹堂上簿子里的一笔勾画……蒙恒常听人手所书,诸多偏误,大人。”

我哑然原地。

威胁……

昭然若揭的威胁。

佛不开眼,人岂可预知,但凭一块木头板子,光天化日,竟然也能一句抢白呛死聪明人去,天理复何在……柳烟飞这处上佳的联络点,未露破绽、未生疑窦,居然也能因为个莫名其妙的理由,不可再用。

我瞪着他,半天,硬压下七窍生烟的怒火,向天一拱手,“是陛下——”

咬牙切齿道,“嘱中将好意提点我的?”

面前的板脸,许是动容一下。

“陛下,”他亦向天拱手,迅即又恢复成水滴不进的铁板一块,“请您入宫,有要事相商。”

大覃暄仁四年二月三日,大朝。

成威帝陛下在这一日的朝会上,正式宣告天下:遴选景氏在册公主,与北狄结亲。同时择良日于京郊千佛山顶亲自祝祷,将北方两国喜事上告列祖列宗,以求上达天听,平复洛河水患。

消息一出,虽未至于举国哗然的地步——因为传播的速度,尚没有到得一日千里的速度,但也是京城鼎沸,人心惶然。

因为自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开国以来,覃朝历时五十余载,一直标榜上乘天意、仁德广泽,如和亲这种前朝赖以苟存的委曲求全、小人作为,向来为上位者不齿。

当今皇帝景氏元觉,虽然年轻,虽然散漫成性、庸碌无为,以前,却还算是勉强维持着一个煌煌王朝治理者基本的操守,不曾落到过这种鼠目寸光的境地,不曾这样挑战国人自尊的底限——一切的堕落来源,便必然都是其下不争气的一班臣子,卑鄙无耻、畏敌如虎、胆小如鼠……

尤其那个所谓诱使今上、使其一头栽进可能的万劫不复之境的罪魁祸首……就是敝人。

退朝的声音一起,我先人一步,从太和殿上退出来,迅速转出拐角,望后殿而去。

留在大殿里听七嘴八舌的吵吵嚷嚷,没有必要。

脚步虽快,却还没有下完太和殿背后的阶级,就从身后传来哒哒哒的脚步。

在心里默叹一声。纵使躲过了千夫所指的场面,也是躲不过有人非挺身而出、仗义勇为,一对一当面来他一番训导……

“苏鹊!”

洪亮骄傲的声音,很是几分熟悉。

“小公爷。”

我笑眯眯的转身,拱手。

“你都跟皇上说了什么?为什么今天,突然就改了口?”

齐鹏手按在腰侧的宝刀柄上,两道英武的浓眉拧成一个“川”字,虎虎生威的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瞪得浑圆。

“没说什么,都是陛下自己圣明,裁夺形式,果下决断……”

我盯着他青筋爆出的手掌,用尽量合情合理、可亲可敬的语调,好言诉说。

“刷”的一声——就见当朝最尊贵的一把刀,银光绚烂,干净利落的斩断两边空间,带着一阵紧俏的凉风,堪堪停在我鼻头前方一寸处。

“你竟敢妖言蛊惑我皇苟且偷安!”

“不、不敢……”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马违背良心,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两只虎目却愈见怒火熊熊,“苏鹊!枉我还以为你机巧伶俐、行事不拘一格,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的不——”

知己哪,你真这么觉得……

我在心底,默默热泪盈眶。

“——齐小公爷,天子殿堂,不得刀剑无礼!”

齐国公的宝刀给人一掌按下,再一手擒拿,“哗”的插回刀鞘里。我很是感激的望着蒙大侍卫长,虽然是保驾来迟,总胜过让我血溅当场。

蒙恒露完一手俊俏功夫,皱着眉头看看满脸怒色的齐鹏,再看看目带水光的我,眉头皱得更紧,直接扭头,径自往前面带路。

“皇上有请两位,旁殿议事。”

我们进去的时候,旁殿里已经站了约摸半百的大臣。略略有些个别的不同,除了那些已经为了水灾赶出城去的人,基本上和一日晚上得到宣召紧急出现在太和殿里四品上官员,没有太大区别。

换句话说,这些人自然就是剩下的覃朝股肱之臣了。

坐在上位的皇帝看了看最后进来的齐鹏和我,挥了挥手,恢宏的殿门便在我们身后,吱呀吱呀的关上。

不甚宽敞的殿里顿时暗下来。

厅堂两旁两排对称的枝桠形灯柱,上面滋滋燃着的橙色火烛,成了此间仅有的光源,默默照亮一室光明。前后左右所列位者,虽然也有我身旁的齐鹏之类,集体,却比之方才太和殿上之群更为冷静沉稳、老练干达,不仅对我方才大刺刺的入内少有侧目,此时忽然暗下静下仍没有半点骚动的大殿,也从另一侧面,表现了这班人标准之上的涵养。

“都齐了。”

景元觉环场一周,慢慢出口。

“刚才朝堂之上的决议,卿等也知道了。之所以召你们来,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是再议再论,因为正如方才所说,朕意已决,无可再议。”

耳朵听着他的说话,我眼睛瞅着站在前排的人的背影,一个个辨去,在心里默认,他们是哪些个熟人。

“朕召你们此番,只是为了强调一句,和亲之策,并非权宜,乃事关我北方边防之大势——无论尔等心内作何保留,无须深究,谨记苏爱卿既受朕封送亲大臣,皆需着力辅佐,凡情势有需,配合不力者、推诿懈怠者、背后造谣者、故意滋事者……斩无赦。”

隐有人呼吸截断的低促,不过一瞬,又有了恍惚明了的轻叹。

座上的帝王再次环场一圈,相信我听在耳里声音的来源,他已收在眼底。

“就这些。”

景元觉再度开口,是在所有人已经又恢复成谨小慎微的状态时,“此事虽急不过洛河水患,却也不容贻误,苏爱卿。”

“在。”

迈出一步站到人群中央,我又赶忙向前几步,双手伏地,跪在君王座下。

感觉他的目光盯在我的头顶盘旋了好一会,直到头皮上冒出搔不去的酥麻感,难耐非常,才慢慢开口。

“按所定行事,不得有误。”

“是!”

我高声答允。

众人退场时,不出意外,得到了许多意味深长的目光,有些是洞若观火,有些是自以为洞若观火,有些是疑窦丛生,有些……我也不好形容。

比如齐鹏,他定定的看了我半晌,直到我对他笑都笑得嘴角抽筋,才一甩袖子留下一哼,抬脚离去。

比如付老爷子,高深莫测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了一圈,摸着他的银须,呵呵呵干笑三声,穿堂而过。

也比如顾文古,毫不掩饰敬佩之情油然心生的拱手,堪称鼓励二字的一瞥带过,叫人消受不起。

还比如擦身而过的,那个笑得比我还甜的定襄王,他也不想想他的属地正被大水淹没,万民受苦,今年仓中定然颗粒无收,他赖以养家的税赋又从何而来……

“你可满意了?”

回头,殿里不知何时已经走空,只看得见刘玉一个匆匆后门退下的身影,然后,徒剩我和走下来的景元觉两个,四目相对。

我对他笑笑。

你瞧,毕竟我都是为你谋划众多,你还偏不领情。

他也笑。

不知道为什么笑。

偏笑得我不一会儿,就觉毛骨渐渐悚然,惨然一副快要败下阵来的肌肉僵硬。

他冲我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怎么知道……呵。”没防备教他忽的凑过来,附在耳朵上吐出一股热气,“……我不是卑鄙小人?”

“什么?”

——用惊弓之鸟来形容也不为过,我一步跳得老远,警惕的看着他。

景元觉似是干脆放弃去掩饰他的阴谋和得意,招招手,见我呆着没有反应,自己踱上一步,低沉道,“用了你的计……就定会放过你?”

我竦然变色。

想及他昨天才立下的承诺,又想及他反复无常的狡猾本性,两相度量,是内心陡然一沉,未及发作,额头——

落下湿嗒嗒的一个亲吻。

“你——”

“真好骗。”

景元觉缩回了身子,伸了手,摸着他自己的唇,似乎在品味心里的乐不可支。

“够了!”

再管不住沸腾的怒火,我高声警告他,“我说够了!若是再有,你、你就是……”

“是的,是的。”

他点着头,缓缓收起笑容,眼里没有一点要否认的意思,却让人没来由的,觉得肚子里一阵火大。

“如若勉强你,我就是禽兽不如……”

一句话给堵在嘴里,我抖着唇,不知再说什么好。

景元觉站在那里默默看了一会,直到我放下了指责他的手指,直到我恢复面上的平静,再无话可说。

他的眼神暗了又暗,终叹了口气,目光从我脸上移开,飘向身后敞开的门口。不落痕迹的衣袖带过,“走吧……小心待会,又要反悔。”

我楞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