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年跑遍全国近2000处古建,这群人也太拼了吧!

1937 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四下寂静。在山西五台县郊外,一群人来到了一座寺庙前。

寺中只有一位僧人和一位陪侍的哑童,似乎很久没有过外人驻足。

可当他们推开这座庙宇的殿门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正面的佛坛上,一共坐落有 30 余身塑像。中央的三尊主佛,每尊足有 6 米高。

从造型和彩绘来看,这些应该是唐代的雕塑。

一个室内空间,30 余身唐塑,像这样的体量,是前所未有的。

▲ 1937 年 来访女子在大殿佛像群中

奇怪的是,在这一群僧佛塑像之中,唯有一尊妇女坐像,穿着世俗服装。

僧人说,她是邪恶的“武后”。这引发了到访者们的好奇。

▲ 妇女坐像

图源《山西日报》(2021年11月19日第11版)

那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就是这次发现,打破了外国学者关于中国已无唐构建筑的断言。

而在这群到访的人中,便有我们所熟悉的,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

▲ 1931 年 林徽因与梁思成加入营造学社后于北平合影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故事的开始,要从一本名为《营造法式》的书说起。

1103 年,北宋官方颁布了这部建筑规范书,由当时的将作监(也就是掌管宫室建筑官员)李诫编撰。

▲ 《营造法式》绍兴本 图源故宫博物馆

《营造法式》作为我国古代最完整的关于建筑规制的专业书籍,原刊行本却均已失传。

终于,在800 多年后的 1919 年,朱启钤在南京江南图书馆发现了《营造法式》的清代丁丙八千楼抄本。

他返京后,请出了当时著名藏书家陶湘进行校对,于 1925 年出版了《营造法式》陶本。

由此,这本尘封数百年的著作得以重见天日,并立刻引起了国内外建筑学界的重视。

▲ 朱启钤先生(1872-1964)

说到朱启钤,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身份,那就是中国营造学社社长。

在《营造法式》陶本出版的同一年,朱启钤与陶湘、孟锡钰倡议成立“营造学会”,旨在研究建筑文献和中国传统建筑式样。

五年后,学会更名为“中国营造学社”。

学社创办的《营造学社汇刊》,也成为了代表当时中国古建筑研究最高水平的刊物。

▲ 《中国营造学社汇刊》第一卷第一期首页

第二年,也就是 1931 年,梁思成、刘敦桢、林徽因等学者纷纷加入了营造学社。

从 1932 年开始,到 1937 年卢沟桥事变,在六年时间里,学社成员们一共跑了百余个县城,调查了近 2000 处古建筑。

而其中,就包括四次来到山西的故事。

1934 年,梁思成、林徽因等营造学社成员第二次来到山西,并在这里考察了灵岩寺。

在当时考察留下的影像中,有一张照片流传很广。

照片中的这个女子,就是林徽因。

她伸手搭在佛像上,仰头注视,笑容莞尔。铁佛垂首,宁静慈祥。

林徽因在后来的调研报告中提到了当时的景象。

“远山晚晴,天空如宇。”

虽然这张照片是黑白的,但我们仿佛能透过这段文字看到——

90 年前的那天,傍晚时分,天气晴朗,夕阳的余晖落在林徽因和铁佛身上。

在她们对视的那一刻,似乎也在对彼此倾诉着什么,于是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细细聆听。

当时营造学社一行人来到灵岩寺时,寺庙昔日的盛景已然不再。

他们听村里的老人说,光绪二十六年(公元 1900 年)替换村长时,新旧两位村长怂恿村民斗殴,拆毁寺庙,于是短短几天内,曾经堪称古汾州“梵宇琳宫”的灵岩寺,便化为一片瓦砾之地。

如今,我们如果再去灵岩寺,甚至连那三尊佛像都已经看不到了。

这是因为在抗战期间,铁佛被融为铁水,制成了手榴弹。

站在古建保护的角度,这固然是令人痛心的。

可是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中,当民族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危机时,这样的抉择却是千般万般的不得已。

▲ 1934年 梁思成、林徽因在山西野外考察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1937 年,营造学社成员们第四次来到山西。

这一次,他们迎来了学社的最高光时刻——佛光寺的发现。

佛光寺东大殿建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在被学社发现之前,它已经静静伫立了上千年。

梁思成和林徽因等人坐着骡车一路辗转,直到日暮时才终于到了佛光寺。

▲ 梁思成一行前往山西五台山寻找佛光寺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梁思成用了八个字描述他初见佛光寺的心情:“瞻仰大殿,咨嗟惊喜。”

而“惊喜”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严肃的测绘过程。这种“严肃”,不仅是因为他们对待工作认真,我想也跟恶劣的环境有很大关系——

室内光线昏暗,手电一照,又有蝙蝠成群飞过;

成百上千只蝙蝠聚在一起,空气秽浊,难以忍耐;

爬到屋檐底下,能看到难以计数的臭虫,还会爬到背包和身上……

▲ 1937年 梁思成在佛光寺大殿中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他们工作了整整三天,终于将东大殿的测绘工作完成,但对于大殿的建造年份还是没有明确的发现。

就在这时,佛殿的梁下突然吸引了林徽因的注意——

在大殿的梁底,隐约有毛笔留下的墨迹。

她仰着头,努力从不同角度辨别文字。终于,“女弟子宁公遇”,这几个字在眼前变得清晰起来。

▲ 佛殿内梁下题字

图源《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

而“宁公遇”,这三个字同样在殿外的经幢上出现过。

那颗经幢上带着纪年“唐大中十一年”,以及宁公遇的称谓——“佛殿主”,也就是出资重建佛光寺的施主。

由此,大殿的建造者与年代便可确认。

这一发现让大家特别兴奋,林徽因便提议,在大殿前吃晚饭。

于是,他们就在地面上铺上席子、毯子,摆上带来的全部罐头,像野餐一样兴致满满。

可谁也想不到,那天是 1937 年 7 月 5 日。就在两天后,七七事变爆发。

▲ 1937 年 林徽因测量佛光寺殿外经幢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当结束佛光寺的工作抵达代县后,他们才得知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便匆匆赶回北平。

他们后来没有再回到过佛光寺,对于这一名剎能否得以保全的问题,有担忧,但更多的,是无奈。

考察古建,是一场与时间的比赛。

而这场比赛的结果,即便注定会输,也还是有人拼尽全力。

因为资金问题,营造学社仅仅存在了十六年,甚至其中一半的时间充满战乱与流离。

但即便如此,他们的足迹却遍及全国 15 个省,190 余个县市。

如果说有什么支撑着他们做这件事,我想那只有,“信仰”。

他们的信仰是什么呢?

正是故事的最开始,那本《营造法式》,也是梁思成口中无法看懂的“天书”。

可以说,理解《营造法式》,并将其应用于现实建设,这件事是贯穿营造学社的主线。

但要怎么读懂这本书呢?

光是研读文本是不够的,还要去找实例。而实例在哪里呢?只能去寻找。

于是我们看到,在考察测绘时,营造学社的成员们“惟恐不周”。

▲ 1934年 梁思成在山西太谷资福寺大殿檐下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林徽因曾提到,梁思成对应县木塔的关心甚至超过自己的日常生活——

早晨洗脸的时候,他会说“上应县去不应该是太难吧”;

吃饭的时候,他会说“山西都修有顶好的汽车路了”;

走路的时候,他会忽然间笑着说:“如果我能够去测绘那应州塔,我想,我一定……”。

而此时的梁思成,甚至还没有亲眼见过应县木塔的样子。

那他亲眼看见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是远远地看着木塔在夕阳返照中闪烁,一直到它变成剪影。

▲ 应县木塔外景 图源《中国建筑史》(梁思成)

梁思成恭谨地称其为,“对于这塔的拜见礼”。

在他们眼中,这些古建似乎是神交已久的朋友,就算未曾蒙面,也要以最高的敬意、最周到的礼节去对待。

抗战爆发后,营造学社成员在梁思成、林徽因的带领下辗转各地,最后迁到四川李庄。

在李庄的这六年里,他们开始将之前实地考察的资料进行系统的文字整理。

也是在这一期间,先是梁思成患脊椎软骨硬化症,后又是林徽因肺病复发,卧床不起。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从没有放下过手头的工作。

▲ 1940年冬 林徽因卧病李庄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林徽因说,营造学社的成员们都是“研究建筑的死心眼人”。

可正是这群“死心眼人”对信仰的捍卫,让 90 年后的我们还能欣赏到这些珍贵的古建筑。

即便其中一些只能存在于照片中,可是当我们看见它的那刻,它的存在就会被记住。

还记得开头,梁思成、林徽因一行人在佛坛上看到的那尊妇女塑像吗?

她不是什么“邪恶的‘武后’”,而正是佛光寺的殿主——宁公遇。

公元 857 年,宁公遇出资重建了佛光寺,亲自送供上山,并在大殿建成后留下来成为殿主。

而在 1937 年, 1080 年后,林徽因推开了佛光寺的大门,发现了这座千年古刹的建造者与年份。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千年后的林徽因,看见了千年前的宁公遇。

▲ 1937年 林徽因与宁公遇塑像合影

图源《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在那些无声的砖瓦城墙中,我们看见了曾经的人,看见了曾经的故事,也看见了这成百上千年间流淌过的历史。

我想,这就是古建筑研究的意义。

*本文参考资料:

[1]林徽因《林徽因全集 4:建筑》

[2]林徽因《中国建筑常识》

[3]梁思成《中国建筑史》

[4]梁思成《为什么研究中国建筑》

[5]胡木清 黄淑质 上海艺术礼品博物馆 中共江门市新会区委宣《梁思成林徽因影像与手稿珍集》

[6]梁思成《记五台山佛光寺建筑》

[7]梁思成《中国最古老的木构建筑》

[8]李诫 梁思成《梁思成注释 <营造法式> 》

[9]《中国营造学社汇刊》

[10]清康熙《汾阳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