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晃之书(下)
图/邓博仁
3.南方车站
亚洲大陆最南方,对面是水波不兴无风的海峡,有一点五公里长堤,步行很近,塞车很远。曾经马来虎泅游过彼岸,相传十三世纪,睹一异兽,首如雄狮,摇曳鱼尾,口吐白浪花,游弋海上,王子竞逐之,名为,SINGAPURA,今日狮城。再往南,赤道咫尺,一水天涯。
在巴士站候车,人声杂沓,这样迂回的搭车有一种曲折的欣喜和突发莫名的失落以及与陌生乘客同坐擦肩摩肿的亲密,你可以全然放心瞭望窗外风景不用顾虑方向盘前方来车后方超车猝不及妨的煞车,我在车上阅读,写字,发呆,万邦异色,印尼,泰国,越南,孟加拉,尼泊尔,巴基斯坦,没有一个字音是我听懂的,赫然惊觉,我才是这车厢的异族,误闯禁区。
车站,非地点。它让人停留,经过,最后每个人都会离开,都得离开,它从来就不是,久留之地。我到来,我短暂停留,我得再到下一站,我来到是为了离开。是会合之地,离散之地。它不占有,它只接待,从不挽留。
我和J也是那样,从不挽留。让他自己留下,甘心,情愿。
我在巴士上遇见忧郁马来少年十七、八岁,传说中的美少年达秋。你们仿佛读懂彼此眼神心领神会而后不知谁先下车有点遗憾了无遗憾。
每搭一回巴士,像出匦,偷情。
半岛的华人比起友族算是中产富裕的,我是少数贫穷族,带点小知识分子寒酸业余者波西米亚精神,不合流,不张扬,不与人结社成党。我明明是本地人、本国人,却身处异邦,我的家我的国啊何以让我如此疏离冷漠格格不入可是巴士收音机播放的马来歌唱道saya cinta mu听着听着不觉伤感起来我在干嘛酱emo。车上的冷气嘘嘘吹下来很不柔情不知节制,你打了个寒颤。
这里是热带,雨从东海那边逐渐南下。这是真的,普通人中,遇见传奇。
我和少年首次眼神撞上迸出火花急速驶开彼此视线。车厢内的灯黄澄澄,遮羞我们尴尬的表情。爱,不做害羞的事。
我们沉默了许久。Love declares itself without words。
从排队上车投币的时候,我望见他右手一本厚重的英文书左肩背卡其色包包唇上稚青髭须学院生模样。
我无欲占有,等他自己开口。沉默的时间,我们把身心的盔甲轻轻卸下,阳具微软勃起。
我同他,像封锁在电车里,两人困在车厢便立即弃械投降毫无防备情愿一直封锁下去不靠站不下车时间凝铸成上古金鼎如两国立约不可破如此我们就可以天长地久的坐在一起。
Sobria ebrietas,有节制的醉。
沉默已占据整个身体,呼吸几乎碰在一起,各自明白,同道人即将分开,相约渺云汉的喟叹。我们没有相互留下联络的方式,电邮,FB,LINE,我们谁也没主动说会保持联络,只是这一站遇上了,下车,寻常日子也会有惊心动魄的情欲点燃如燎原火烧起来又迅速熄灭如流星陨落。
神话说,不要回头,尤丽黛就在身后,可是,奥菲斯终究忍不到最后忘了尤丽黛还在洞窟里,仅差一步,他看见爱妻在阴阳交昧的朦胧光影那里,想伸手去抱她,她永远掉进黑暗中。
我先下车,少年他在车上。
「追上去,追上他啊,不追的话,以后就别想再见了,你不追,我帮你追,免得你将来后悔!」蓝凤凰对着教主任盈盈急切地说。我铭记神话启示,不要回头,不期待后续音讯,像我从来不期待追问,J的音讯。海外徒闻更九州,他乡未卜此身休。
这是真的,这就是爱。祖师奶奶张爱玲很早很早就说过。
4.织女废织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恍恍,慌慌,惶惶的青春,早已掉头就走,鬓角生白发。我仍旧没把全副的精力放在写作上,经常岔出歧路,回过头时,时间又掉了一把。
先拯救写过的日记,有时不忍相认,这是我写的吗,太煽情,太伤他闷透,不知当时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可是,那毕竟又是自己的亲笔,我的字迹,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纷纷乱乱的写作计划在脑海里翻腾如春絮不可捉摸,比如《阿晃之书》,至少该把这些年和晃哥哥的通信整理出来也有几十万字好吓人,只是上万字的书写在一次电脑硬碟灾难中彻底毁灭没备分,留下的真的就是断简残篇了。辑不成《阿晃之书》我会耿耿于怀,我和阿晃这段如清水底情谊该留下一点文字作见证的,世上总有一两位知音会读到,「哦,吾友,世上无友。」亚里斯多德感叹。
不知又过了多久,书写停摆,织女废织,机杼结蛛网。那是生命中的出走,回到萤幕或稿纸前,一切重来,举步艰辛。
先整理流散四处的笔记,记事本,稿纸上遗留下的文字断片,有的张牙舞爪的,不忍卒读,字字荒唐,或者干脆全毁,不留犯案的蛛丝马迹。
春寒料峭,我和J第一次相遇。太初画面。
浪漫一生西餐厅,忠孝东路四段,台北雅痞聚集地,敦化南路口交界处,名牌,时尚,精品,IKEA,SOGO,ARMANI,BENETTON,NYCK,BALLY,蝴蝶养猫,阳光空气花和水,卡邦,主妇之家,点晴品,全球二十四小时不打烊诚品……这些是我能记得的,闪烁在眼底,无尽江山。
J早已散佚在各处,却又如影随行,沿着忠孝东路四段拐复兴南路国父纪念馆,再转基隆路,直走到尽头,罗斯福路四段路口,入小巷,一一九弄,十号,我和J寄居蟹穴居台北的空军日式眷村家,还有岔出的仁爱路,中华路,和许多忘了名字的小街,弄巷。
J是哪吒剔骨,游魂,我势要一一将碎片缝补,成人身,J大理石的身体是希腊男雕。我赞叹,只可观,不亵玩,观自在。
J,成了亚当偷吃的苹果,永远鲠在喉结。
这样,过了许多年,十年生死两茫茫。J在哪里,简讯发出去像射向渺渺太空没有终站。
卡夫卡在一九O四年写给他的友人波拉克的信上说道:
「我想我们应该只读那些斫伤我们的书。如果我们所读的书并不能像重击那样唤醒我们的话,阅读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让我们高兴你才写吗?天啊,如果没有书的话,我们肯定会高兴的,那些能让我们高兴的书只要我们愿意的话我们自己也可以写。但是我们需要的是像灾难般影响我们的书,深深的使我们为之难过,像是某位我们心爱的人死去那样,像是被放逐到深林里远离每个人,像是自杀。一本书必须是冰冻海洋的一把斧头的在我们内心。这是我所相信的。 」
这是我相信的,J是一把斧头藏在冻结的心海。
晃哥哥,我一直没把J织好,线头四散,失踪的象。我收起机杼,这样我们才有回身的余地,「与其不足而相爱,不若有余而相忘。」郭象注庄子。
十二月,半岛雨季来临,雨长命的落,水淹成泽国。
J,在哪里,在那里。遗忘,如秋水汹涌袭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