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我们走丢了

散文

今年年初,我匆忙从加州飞回台湾,探望正在受新冠后遗症折磨的78岁父亲。一天早晨,他突然向我分享了一个梦。梦中,他回到了我们三姊弟的童年时光,却在拥挤的人群中把我们弄丢了,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我们。父亲惊醒时极度焦虑,仿佛真的失去了他的三个孩子。

这个梦直接反映了我们家的现实。是谁让谁走丢了呢?

父亲早已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变成了一个心灵上的空壳;在我们出生之后,生活的重担压得他喘不过气,只得让自己变空,才能继续前行。

童年的父亲是被迫早熟的孩子,生活就像一张皱巴巴的纸,无法容纳任何感性的一字一句。他的生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继父的虐待以及他后来的早逝,再加上要抚养五个同母异父的弟弟,父亲只好放弃学业,小学没毕业就到南港山上当煤工,以维持家计。祖母脾气古怪,两次丧夫的打击让她对生命失望,对身为长子的他总是冷言冷语,只看重带回的钱。

我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意识到父亲童年的创伤有多深。那些皱折随着时间慢慢展开,露出的是永远无法平伏的折痕。我对他的不舍之情,也渐渐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对父亲而言,那些童年应有的宠爱和理所当然的无理取闹,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奢望。要求一个还未真正长大的「孩子」来抚养三个孩子,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我们每一个的出生都让他手足无措,在精神上我们更像是他的同辈,而非他的后代。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我常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因为父亲似乎对我毫不在乎。那种缺乏关爱的表面,对我存在的冷淡,这些都让我深受其害,并深刻地影响了我的性格。后来的婚姻失败,选择不良的伴侣,许久以来我将其归因于内心深处那个渴望讨好冷漠父亲的小女孩。

直到我自己成为母亲后,才有了一些改变。独自扶养一个新生命,让我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脆弱和各种复杂的情感;所有这些人性的重力把我从飘浮中拉回现实。站在地面上,我开始以不同的角度看待父亲那个虚空的外表,以及后面的那个影子。我意识到,他无法面对生命也无法表达生命中的情感,只是一时的冻结。那个藏在深处的孩童般的渴望在肉体老化的同时慢慢流露出来,在潜意识的梦中,它变成了一汪温柔。

这些年来,我学会了原谅父亲,也原谅了自己。我不再固执于过去的「原生家庭」,也不再活在以自我为中心、被害者的思维中。我学会了给予——给予自己和孩子无条件的爱。我明白,父亲竭尽所能,用他所知道的方式爱着我们。要求他像我所期待的那样表达爱,这是不公平的。

父亲并没有把我们走丢,而是我们走丢了彼此。幸运的是,声音依然能够被听见,只要有一方敢于大声呼喊,我们彼此之间即时的回应,我们会找到彼此, 一同回家。

只要有一天能找到回家的路,永远不会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