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動物淪為政治玩物:馬來西亞「買棕櫚油送紅毛猩猩」計畫胎死腹中

马来西亚一处森林公园,婆罗洲母猩猩带着孩子,游客于背后围观。 图/路透社

今年5月7日,马来西亚种植及原产业部长佐哈里(Johari Abdul Gahni)计划向棕榈油购买国赠送红毛猩猩,效仿中国的「熊猫外交」,此举遭到多方强烈反对,引起国际关注。我们自然须关心濒临绝种的红毛猩猩如今的保育状况,并辩驳其作为国家层次外交玩物是否合情合理,更可以探讨「猩猩外交」与「熊猫外交」的本质区别。然而,鲜少有人讨论的是,为何该部长能将购买棕榈油与红毛猩猩相提并论。本文将探讨马国棕榈业在国际市场上面临的新规则与竞争,以及国内利益团体的压力。

▌红毛猩猩生存危机

生活于马来西亚的红毛猩猩(Pongo pygmaeus)又名婆罗洲猩猩,主要分布于婆罗洲,与印尼的苏门答腊猩猩同为猩猩亚科成员,两者皆已被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列为极危物种(Critically Endangered)。牠们适应热带雨林环境,并拥有惊人的智力与工具运用能力,如使用草药治疗伤口,或用树枝、棍棒和石头打开坚果等硬物。然而,现今婆罗洲(行政区为沙巴与砂拉越)的红毛猩猩面临严峻生存压力,包括森林砍伐、油棕树种植园扩张及非法捕猎,人类开发活动严重破坏了牠们的栖息地。

根据世界自然基金会(WWF)数据,全球红毛猩猩的数量在过去50年里急剧减少,沙巴与砂拉越地区仅剩不到10万只,而印尼苏门答腊岛上仅有约1万4000只。尽管如此,佐哈里似乎并未重视这一问题。他于5月7日出席马来西亚棕榈油绿色保育基金会(MPOGCF)主办的活动时,宣布推行「红毛猩猩外交」,旨在将红毛猩猩作为礼物,赠送给主要进口棕榈油的贸易伙伴,特别是欧盟、印度和中国,试图借此展示马来西亚对保育生物多样性的承诺。

佐哈里在X平台写下:「这样就能向国际社会证明,马来西亚保护生物多样性的决心。」

「马来西亚不能在棕榈油议题上采取防卫的姿态,我们必须告诉世界,马来西亚是永续棕榈油的生产国,且决心要保护森林和环境的永续发展。」

红毛猩猩为智慧极高的物种,但生存处境堪忧。图为雄性红毛猩猩。 图/法新社

然而,这位马国部长无法向大众与国际社会解释,如何在推动所谓「永续油棕树园」的同时,也为红毛猩猩等野生动物造福。对于大众或动保团体而言,开垦与种植油棕树本身就是在威胁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他们否认部长的说辞,认为两者不能并行。

首先,马国联邦政府与砂拉越州政府对猩猩外交的观点并不一致。砂拉越旅游、创意产业及表演艺术部长阿都卡林(Abdul Karim Rahman Hamzah)接受访问时表达,红毛猩猩最适合居住的环境是婆罗洲热带雨林,而非作为礼物赠送。其实,马国的生态保护与外交赠礼,分别应由自然资源及环境永续发展部和外交部负责,总之都不是佐哈里主管的部门。但在截稿日前,这两个部门的部长对红毛猩猩一事尚未做出回应。

WWF马来西亚分会(WWF Malaysia)发表声明指出,将红毛猩猩送出国并不是理想的保护策略,尤其考虑到婆罗洲红毛猩猩处于极度濒危状态。该会敦促贸易伙伴与国际社会向马来西亚提供协助,改变红毛猩猩的保育模式,以就地保护为主。美国杜克大学保育生态学主任皮姆(Stuart Pimm)也指责马来西亚,一方面摧毁红毛猩猩的栖息地,另一方面将它们作为礼物送给其他国家以讨好他人,这种行为令人厌恶且极其虚伪。他强调,这完全违背了保护动物和地球的原则。

根据《AsiaNews》采访,砂劳越当地教师马林(Marlyn Madrod)认为,国外若支持购买马来西亚的棕榈油,只会鼓励更多破坏猩猩自然栖息地的行为。她质疑:「外国会因为获得红毛猩猩作为礼物而购买更多棕榈油吗?没有任何国家会被这种危害红毛猩猩族群并导致其灭绝的行为所愚弄。」与这名教师一样,多国生态学者都共同为红毛猩猩的处境担忧。

德国Dortmund动物园的红毛猩猩Walter,号称可以预测球赛结果。 图/路透社

德国Dortmund动物园红毛猩猩Walter,预测2024欧洲杯足球赛中西班牙在八强赛击败德国。最后比赛结果与其预测相同。 图/路透社

事实上,「猩猩外交」主要推动者——马来西亚棕榈油绿色保育基金会,主要是由官方单位马来西亚棕榈油理事会(MPOC)管理,利害关系人还包括沙巴森林部门(SFD)、沙巴野生动物部门(SWD)、砂拉越森林公司(SFC)、马来西亚半岛野生动物和国家公园部门(Perhilitan),以及各大学、棕榈业与非政府动保团体。

以上基金会成员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沙巴与砂拉越的机构,这两州政府部门某种程度上默许了推广「猩猩外交」。两州政府首脑与部门并未对此外交政策提出反驳,这可能是因为他们与该基金会有直接利益关系,与联邦政府的意见互相唱和。

MPOGCF总经理Hairulazim Mahmud在5月30日的文告指出,该基金会提出在国内执行红毛猩猩外交的方案,例如棕榈油买家为每只红毛猩猩贡献10万马币,成为该红毛猩猩的「守护者」,以间接支持红毛猩猩的保育工作。换言之,Hairulazim提出的倡议认为买家可以同时购买棕榈油并支持红毛猩猩的保育。然而,他仍未能解释在增加棕榈油出口、扩大油棕树园种植的同时,如何真正有效地保育红毛猩猩。

佐哈里部长5月于棕榈油保育基金会活动宣布「红毛猩猩外交」。 图/Malaysian Palm Oil Council@Facebook

▌部长为何义无反顾推销棕榈油?

棕榈油业在马来西亚经济中占有不可动摇的地位,在2022年出口额为约177亿美元(约新台币5655亿元),为全球提供了约三成棕榈油。然而,佐哈里部长今年面临来自两大主要买家——欧盟和印度的压力,使得马来西亚在推销棕榈油上有不可退让的理由。

佐哈里在社交媒体上也提到马国政府需要在棕榈油问题上采取转守为攻的策略,即成为永续棕榈油(Sustainable Palm Oil)的生产国,期望生产棕榈油的大型企业与非政府组织加强合作,积极展现对森林保育的努力。2023年6月,欧盟开始实施《零毁林产品法案》(EUDR),禁止与森林砍伐密切相关的产品,包括棕榈油、咖啡和橡胶等。根据该法案,任何在欧盟市场上销售的商品(含棕榈油)都必须证明不是来自近期毁林(deforestation)而来的土地。当年,欧盟共向马来西亚进口约13亿美元(约新台币416亿元)的棕榈油。

长期以来,马国棕榈油产业被批评为大规模砍伐原始森林的罪魁祸首。环境调查媒体《Mongabay》报导,油棕园的持续扩张导致大面积森林遭清除,破坏了马来西亚的生物多样性和生态系统。为了符合新法规,棕榈油生产商必须建立完善的追溯系统,以确保供应链每个环节都符合「零毁林」要求。这增加了生产成本,特别是对小型农户来说可能无法承受,令他们进入欧盟市场的难度增加。

欧盟新规范要求棕榈油达到「零毁林」,马来西亚棕榈油供应链备受挑战。图为马来西亚油棕园一景。 图/路透社

另一方面,马来西亚棕榈油的最大买家之一印度,2023年进口约34.5亿美元(约新台币1107亿元)的棕榈油,约比前一年减少1亿元。据《新海峡时报》报导,印度仍在持续减少进口棕榈油,转而进口更便宜的大豆油和葵花油。印度今年1月棕榈油进口量降至三个月来最低水平,为78.7万吨,而大豆油进口增加了24%达19万吨。印度交易商Glentech Group首席执行官Vipin Gupta表示,印度3月交货的棕榈油原油(CPO)进口报价约为每吨930美元,而大豆油和葵花油的报价分别约为每吨915美元和910美元。

印度是全球最大的植物油进口国,也是全球最大的棕榈油进口国,主要即是从马来西亚与印尼进口。全世界棕榈油主要产自马来西亚和印尼,而大豆油来自阿根廷和巴西,葵花油则来自乌克兰和俄罗斯。

但印度转向其他植物油,并非只出于价格便宜的缘故,更是国家经济战略之一。印度政府在2023年7月推出了国家食用油—棕榈油计划,目标是在2025-2026年将国内棕榈油产量提升至112万吨,以减少对进口的依赖。该政策推动扩大国内油棕树种植面积,特别是在西南部安得拉邦和泰伦加纳邦等主要农业区进行大规模种植活动。印度2022年出口棕榈油贸易额仅3980万美元,排名世界出口国第40位,但当年进口棕榈油贸易总额共达111亿美元,凸显对外国棕榈油的依赖程度。

此外,对于印度炼油商来说,目前棕榈油的精炼利润是负值,而提炼大豆油和葵花油可以获得更高的利润,因此后者更具吸引力。印度政府还实施了进口关税政策的调整,降低了其他食用油的进口税率,特别是大豆油和葵花籽油,进口这些油变得更加有利可图,从而降低购买棕榈油的动机。自2023年6月15日起,印度已将精炼大豆油与精炼葵花籽油的基本进口关税从17.5%降至12.5%,此外,印度还允许2022年5月至2024年3月期间,每财政年度免税进口200万吨的大豆油和葵花籽油。

在欧盟新规定压力下,马来西亚若要销售棕榈油到欧盟,必须加强追溯系统,这会增加营运成本。同时马来西亚的重要棕榈油买家印度又祭出大动作调整战略,棕榈油出口一时难与大豆油和葵花油竞争,还要面临其他国家加入生产战局等多重压力,牺牲红毛猩猩的权益,或许成了政府眼中救济棕榈油业的吸睛之计。

印度期望扩大棕榈油生产,图为农民正在照顾油棕树种苗。 图/路透社

▌印尼的棕榈油崛起

前马来西亚国会议员钟少云接受笔者采访指出,棕榈油价格波动极大,不如糖价或盐价稳定。他认为,马来西亚过去作为棕榈油出口领头羊,却未能带头制定固定的期货价格。

1990年,马来西亚曾约占全球棕榈油出口的70%,而印尼总出口仅占全球15%。自2007年以来,印尼超越马来西亚,供应全球约44%的棕榈油,而马来西亚仅占41%;到2022年,马来西亚的市场占比逐渐下降,两国的总出口差距进一步扩大,印尼占全球棕榈油出口约5成,而马来西亚仅有3成,可以说过去10多年来印尼的后来居上,让马来西亚逐渐失去在国际市场上谈判价格的筹码。

如今,马来西亚受困于资源限制,在油棕园种植面积与棕榈油出口总量上皆无法与印尼比拼。印尼在2023年的油棕树种植总面积有1350万公顷(约3.75个台湾岛),远大于马来西亚的565万公顷。同年,在棕榈油总出口量方面,印尼为世界提供了约2750万公吨(相当于18800个奥运级泳池),而马来西亚约1479万公吨。

印尼大规模种植油棕树的关键时机,是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造成的经济困境。为了应对此危机,印尼政府采取扩张政策。当时,扩大油棕树种植不仅能增加出口外汇收入,还能缓解国内经济困难、创造大量就业机会,特别是在发展较少的苏门答腊和加里曼丹等地。此后印尼政府推出一系列扶持政策,如提供土地补贴、鼓励外资进入和出口补贴等,加速了印尼棕榈油产业发展,使其成为全球棕榈油出口的领先地位。

印尼数十年来积极拓展棕榈油产业,图为苏门答腊岛上的油棕园空拍图。 图/路透社

▌环保承诺与市场压力的两难

由于面临国际批评和市场价格波动,马来西亚政府在振兴棕榈油产业上基本上陷入困境:即要限制棕榈园的过度发展以保护森林,又要设法提高棕榈油的销售价格,两者难以兼顾。

马来西亚棕榈油总署(MPOB)今年6月发布的2023年年度报告就指出,近年国际棕榈油价格受俄乌战争影响,以及印尼2023年5月解除棕榈油出口禁令后大量出口,导致国际原棕油价格大幅下跌25.1%,降至每吨约870美元,较2022年每吨约1162美元明显下滑。结果,马来西亚棕榈油出口总收入从2022年的297亿美元下降至2023年的216亿美元,减少了约27%。

如今,马来西亚的棕榈园开发已达到饱和,甚至出现倒退现象。2019年是该国棕榈油产业的巅峰期,棕榈园面积达到590万公顷,棕榈油出口总量约为185万吨。到了2023年,棕榈产业规模有所缩减,棕榈园面积降至565万公顷,出口总量约为151万吨。

这一变化源自2019年马国政府的一项重要决策。前种植及原产业部长郭素沁在出席一场棕榈油博览会时表示,为了应对欧盟及反棕榈油运动者对马来西亚过度开发森林的负面看法,如普利兹中心(Pulitzer Center)长期批评棕榈油的种植导致森林砍伐和生物多样性丧失,政府于2019年决定,至2023年全国油棕种植面积上限设定为650万公顷。

天然资源、环境与气候变化部长聂纳兹米(Nik Nazmi)今年5月6日出席第19届联合国森林论坛(UNFF19)时强调,马来西亚仍坚守1992年里约地球高峰会上的承诺,维持至少50%、即1650万公顷的森林覆盖率。他补充:「过去30年间,马来西亚依然保持54.58%、约1805万公顷的森林覆盖率。」因此,马来西亚的棕榈业多年来一直面临早期承诺的限制,较难持续开发新森林。

马来西亚农民正在采收油棕果,亦即棕榈油的原料。 图/路透社

▌「猩猩外交」与「熊猫外交」的本质区别

出于两者都是以濒危动物作为筹码,舆论不免也将中国「熊猫外交」与马来西亚「猩猩外交」一起比较,但由以上讨论即可发现两者本质上的迥异。自1972年以来,中国「熊猫外交」主要是为了加强国际层面软实力,强化国与国之间的外交意义,远大于经贸实际利益。而马来西亚「猩猩外交」更倾向于追求具体经济利益,背后更牵扯到执政党面对的国内政治压力,耐人寻味。

尽管佐哈里部长的国会议席位于首都吉隆坡的Titiwangsa选区,他仍然受到所属的巫统(UMNO)党内领导层压力,以及棕榈油垦殖区基层选票的压力。这些垦殖区由马来西亚联邦土地发展局(FELDA)在1950年代至1990年代设立,目的是解决乡村无地可耕的农民贫困问题,将他们搬迁到政府规划的土地上居住并种植经济作物。

一般来说,每个国会选区内拥有至少一个垦殖区,都会被列为「垦殖区选区」(Felda Constituency)。在222个国会议席中,垦殖区选区占有54席(约四分之一),所有垦殖区共有120万选民,相当于总投票人数的9%。自马来西亚建国以来,巫统在垦殖区选区几乎一直处于垄断地位,这些选区长期以来都是该党的铁票仓。

直到2022年第15届全国大选,由伊斯兰党与主张马来人优先的土着团结党共同组成的「国民联盟(Perikatan Nasional)」竟在垦殖区选区中获得了大量信仰伊斯兰教的马来人选票支持,共取得了26席,远超过巫统的15席。

垦殖区选区为巫统的传统铁票仓,近年势力却受到其他政党威胁。图为2018年反对派领导人马哈迪在Pahang垦殖区选区会见民众。 图/路透社。

传统票仓受到动摇的巫统署理主席莫哈末哈山(Mohammad Hassan),于是在今年6月一场党内会议上宣布,下一届国会选举将在54个垦殖区选区中赢下30区,计划夺回至少15个有高胜算的选区。这个政治目标并不容易,可以想见也使得同党高层佐哈里部长倍感压力,只能更加费心推广棕榈油。

因此,佐哈里利用「猩猩外交」推销棕榈油,是在国际市场的变化与竞争压力之余,又需要满足垦殖区选区的党内国会议员和支持者期望,即是受到政治、经济与社会多重因素的结果;而中国「熊猫外交」则是以熊猫租借外国博取好感,并在两国交恶时收回熊猫作为施压筹码的软实力外交截然不同。

▌延伸阅读:〈被中国熊猫外交牺牲的动物权利:从首只韩国出生的熊猫福宝谈起〉

▌「猩猩外交」胎死腹中

总结而言,马来西亚棕榈油产业一方面面对国际市场的新规范与竞争,也要顾及国际环境公约的约束,另一方面则要承受国内垦殖区选区的政治需求。在此背景下,佐哈里试图以「猩猩外交」为工具来缓解棕榈油业的困境,或许是被逼急的「创意手段」之一,不过此举已遭到国内外动保人士的强烈反对,最终胎死腹中。

红毛猩猩的生存危机,与棕榈油国际市场需求、及油棕种植园的扩张有不可分割的因果关系,因此在遭遇数月反对声浪之后,佐哈里于8月18日在沙巴州出席活动时表示,考虑到动保人士强烈反对,马来西亚政府最终决定搁置「猩猩外交」计划,改为将所有被企业「认养」的红毛猩猩留在国内。

佐哈里指出,该部门将重点放在鼓励国内外棕榈油企业参与动物保育捐赠,企业可象征性「认养」红毛猩猩,并将筹得的资金投入大马棕榈油绿色保育基金会,用于红毛猩猩保育计划。

此外,佐哈里还再次承诺不再开发森林作为棕榈油种植园,并会维持马来西亚现有54%的森林覆盖率,这比1992年里约地球高峰会上承诺的比例多出4%。沙巴州旅游、文化及环境部长刘静芝也与佐哈里达成共识,承诺重视红毛猩猩保育,防止其灭绝。虽然无法保证,马来西亚政府在政治和经济压力下能够永远遵守承诺,但至少此次「猩猩外交」危机已暂时解除。

马来西亚保育中心里的红毛猩猩宝宝与妈妈。 图/路透社

责任编辑/王颖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