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走昭和的歷史遺產:告別半藤一利「日本最長的一日」

以《日本最长的一日》著名的历史作家半藤一利,在2021年告别人间。这位昭和世代的历史作家,留给后人什么样的精神遗产?图为《日本最长的一日》1967年电影版剧照。 图/《日本最长的一日》1967年版

在撑过带走无数名人的2020之后,日本作家半藤一利还是在2021的年初去世了。

这位以《日本最长的一日》著名的历史作家,跟好友司马辽太郎一样常以日本的谜样年代「 昭和时期」为探讨主题。唯一不同的是,让司马扬名立万的是明治、战国、幕末等时期的作品,司马其实从来未曾以昭和作为写作主题过。但是半藤则是以昭和为主要研究重点,并且还替亡友司马完成遗愿,写出了《诺门罕之夏》这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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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门罕是蒙古与满洲国的交界地带,满洲国建国之后在这个地带一直有国境之争,最后冲突发展成两国背后的大哥苏联和日本出来对决。这场战役虽然以日本死伤两万人、苏联军死伤两万五千人的日本优势帐面数字结束,但就战略意义上来说算是日本方面的大失败,在这场战役中日本军几乎损失了两个师团。而且如果借司马辽太郎的话来说,日俄战争创下战胜俄罗斯帝国奇迹的大日本帝国陆军,在诺门罕事件时装备已经落伍到「元龟天正」——织田信长时代年号的水准——在这场战役里,就已经明显表露出了日本想以精神力战胜物资劣势的「精神胜利法」体质了。

图/《日本最长的一日》、《诺门罕之夏》

明治时代的浮世绘师杨斎延一,绘制的日俄战争题材。 图/名古屋波士顿美术馆

图为诺门罕战役中的日军。在这场战役里,就已经明显表露出了日本想以精神力战胜物资劣势的「精神胜利法」体质了。 图/维基共享

其实远从日俄战争时代——不,应该说是幕末时代开始,日本就培养出了强烈的精神胜利法倾向。而这也是半藤和司马两位作家对自己最爱的日本民族最感冒的一点。江户时代以来的余恨,让长州萨摩为者的反德川势力连冒牌的「锦之御旗」(代表天皇军队的「官军」象征)都端出来,硬是打败了人数和装备都占优势的幕府军。而后日本在辛苦经营的明治时代勉强站上了列强地位后,再次在中国东北和满蒙问题上进入了「父祖流血争来之地不可放弃」的精神论状况,而打了无谋的太平洋战争,然后差点亡国。

在日本常以左、右,或是「进步」与「保守」来区分文人论客们的基本政治立场。在日本战败之后,由于GHQ进行了「公职追放」这个排除战前协助当局进行战争各界人士的措施,让日本政界开始年轻化,但同时在学界、媒体界、言论界也出现了由左派人士替补上追放后空缺的现象。当时这些世代交替的年轻势力,多出生于昭和一至十年(1926年至1935年),也就是所谓的「昭和一桁」世代。在经过全体主义洗脑和惨痛战争经验后,昭和一桁多倾向于进步主义。只是所谓进步主义,就是当时盛行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这也是为什么「进步的文化人」后来在日本会变成损人用语的原因之一。这些当时进入各界的人士后来成为日本的当权世代,也是媒体、学界被指摘多有过去亲苏、现在亲中人士的原因。

半藤一利和司马辽太郎就是昭和一桁俱乐部的代表人物。因为过去差点丧命的体验,让他们同样厌恶战争,不过半藤和司马较难以典型的左、右来判断其思想体系。半藤在听到安倍晋三「取回日本光辉」的演讲时,第一个反应是「浑身不对劲的不舒服」,感觉像是听到战前自爽自嗨的「大本营发表」重现。但是同样让半藤觉得是右倾思想再临的安倍,却常常推崇司马辽太郎「一个极为弱小的国家,正准备迎接她的开化期」的坂上之云明治精神。半藤和司马的交情很好,但是这两位国民作家却在同样的思考基础上,选择了完全不同的写作路线。

日本打了无谋的太平洋战争,然后差点亡国。图为1945年东京大空袭,满目疮痍的东京街头。 图/维基共享

图/《文艺春秋》纪念特别刊

被司马视为日本历史中「鬼胎」的昭和期,对他来说是个不堪回首而且一无可取的时代,所以写镰仓、写战国、写江户也写明治的司马,没有任何作品是以昭和期为舞台的。在散文和评论中常常检视昭和期的司马,也曾经想以前述的诺门汗事件为主题写作,却在收集史料的过程中越来越没有提笔的意愿,最后只好放弃。《诺门汗之夏》就是半藤为了继承故友遗志而写出的作品。不同于司马,一样深受「昭和之害」的半藤选择的是直球对决,所以除了《昭和史》、《贼军的昭和史》之外,半藤的代表著作就是描写昭和天皇决意无条件投降过程的《日本最长的一日》。

明治到终战间的大日本帝国,是在天皇出席的「御前会议」上决定重大国策的。但是因为日本天皇家重视「和」的传统,所以天皇有太多政治主张和抱负其实并不被认为是件好事;像是曾经发动倒幕运动的后醍醐天皇就是个好例。后醍醐虽然在劣势下,因为武士们对于当时幕府执权北条家的不满而成功消灭了镰仓幕府,却也因为自己强势的政治主张,而和武士栋梁足利尊氏从友好弄到翻脸,造成了日后「一天两帝」、天皇家一分为二进而让整个日本陷入长期战乱的南北朝时代。

武士专政而架空天皇家和贵族700年之后,帝国主义的风潮让维新后的明治日本觉得君权专制才是成为列强的唯一解,于是政府开始打造「如欧洲般的天皇」,穿着西式军服阅兵、营造「天皇亲政」的新日本。但是近千年以来的天皇家传统,让明治、大正、昭和三位天皇其实在御前会议上都不太发言,几乎都只担任认证御前会议上重臣们作出决议的橡皮图章角色。但是在决定对美宣战的御前会议上,昭和天皇引用了明治天皇的和歌,暗示希望能够尽量避免开战:

「四海之内皆兄弟,缘何风浪乱人间」

(よもの海 みなはらからと思ふ世に など波风のたちさわぐらむ)

然后还是开战了。

「四海之内皆兄弟,缘何风浪乱人间?」2015年电影版中的御前会议,正中央者为本木雅弘饰演的昭和天皇。 图/《日本最长的一日》电影2015版

《日本最长的一日》改编电影海报,左为1967年版、右为2015年版。 图/《日本最长的一日》

太平洋战争过程中的御前会议,昭和天皇仍然保持天皇家一贯的沉默。但是在决定是否接受〈波兹坦宣言〉、无条件投降的两次御前会议,昭和天皇却打破了沉默,坚持决定无条件投降。连最高元首的天皇都决定要投降了,但是二战时期的精神胜利法军部却仍然有人觉得要决战到底,发动政变想要用军队占领皇居、并且抢走天皇决定投降的「玉音放送」录音黑胶片来阻止日本投降,这就是《日本最长的一日》描写的「宫城事件」。

半藤一利和司马所憎恨的,就是这个把天皇捧得高高嘴必称神国皇军,然后天皇真的要投降的时候却「起呸面」,想要抢走证据不认帐的莫名其妙昭和日本。半藤选择了面对自己最讨厌的年代,而司马选择了把理想和爱投射到日本的其他年代。明治日本之后的〈天皇主权说〉让天皇成为军队统帅,但700年以来天皇家作为象征领袖的传统,让天皇的统帅权成为一种军部得以拿着鸡毛当令箭、用来控制国家清除异己的恐怖力量。

麦克阿瑟的GHQ在战后保留天皇制度,司马认为是军部擅权的统帅权失去力量来源后,让天皇家回复过去虚位传统的正确决定。而半藤认为,昭和天皇最后强烈主张投降的难得意志展现值得称许,但其实作为一国之君,仍然必须承担过去因为「国体」而让幕僚机构与天皇间有所隔绝,天皇无法正确做出决断而让国家政策实质由大臣及军部擅自主张,最后再用「头已经洗下去」的方式让天皇追认这种政策决定方式的责任。也因为这样,半藤一直主张:必须维护战力不保持主义的宪法第九条,

因为半藤和司马,已经受过太多国家机器暴走不受控的苦头了。

天皇「玉音放送」,宣告接受无条件投降。 图/《日本最长的一日》2015年电影版

1945年8月15日,日本民众下跪聆听天皇的「玉音放送」。 图/维基共享

1945年9月2日,于东京湾的美军密苏里号战舰上,日本签署「降伏文书」。 图/维基共享

若要严格解释宪法第九条,那连现存的自卫队都是违宪的存在。也因此日本的左派基本教义群众,还真的会diss保家卫国为日本国民服务的自卫队,早些年连「杀人者的集团」这种鸟话都讲得出来。虽然这些话是出自「热爱和平的心」,但是这种与现实乖离、认为理论重于实际的理想论者,其实和战前的国体论者、统帅权拥护者只是政治倾向不同但思考模式如出一辙。

半藤另一个著名的主张就是「40年周期论」,也就是日本会以40年为一个循环反复兴衰——明治的40年由无到有、打败俄罗斯成为列强,之后40年走向军国最后败战收场;战后40年由断垣残壁走向泡沫期的绝顶,而现在正是平成起迎接失落的十年、二十年、甚至会到三十年的走下坡阶段。

如果半藤的文明观察准确的话,或许日本在疫情摧残之后,即将开始另一个新的兴盛时期。但是这位和司马齐名的昭和史国民作家,却没有机会看到将来再度重生的日本了。

如果检视司马曾主张的土地公有论和半藤的推崇宪法第九条,这两位昭和一桁的代表作家都可说是可爱的「左胶」。不过这两位作家除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外,更多描写的是人性、历史人物的风格和处世教训,甚至司马辽太郎还被读者称为「人间学大博士」,这和一般左胶讲话的离地三寸可是大大不同。

不管是左是右,希望今后的日本不会再出现思想凌驾一切,而让国家决策乖离人性和现实的惨痛状况。这应该也是以司马、半藤等人为代表的人生波涛万丈昭和一桁世代,留给我们最大的遗产和教训吧。

希望今后的日本不会再出现思想凌驾一切,而让国家决策乖离人性和现实的惨痛状况。图为半藤一利(左)与司马辽太郎(右)的合影。出自NHK的人物特集「一所悬命に漕いできた~“歴史探侦”半藤一利の遗言~」 图/《NH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