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一日

K2像最初的天神,拔起在天地形成的时刻,独立存在而不曾改变。(陈德政摄/新经典文化提供)

色彩鲜艳、造型宛如鱼雷的氧气瓶,在冻寒的高海拔只有一个目的──让人活下来。(陈德政摄/新经典文化提供)

三个星期来我第一次自己吃晚餐,突然有点不太习惯

十年的独居生活,让我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三星期的远征,又让我习惯了餐桌旁有人作伴。人在山上,情绪和感觉都被放大了,时间的刻度一并被拉长,甚至连时间的内涵都产生变化。

徒步进山与驻扎在基地营,是两种时间单位,而群聚的时间与独处的时间又有不同的量测方式。每当人抬头都看到同一批脸,看到一成不变的景物,时间会在一条隧道里幽微地反转它的物理规则,开始会扭曲、会延长,却不会缩短,颠覆了人在城市里所熟知的常态。

时间,成为了一种幻觉。

在这个寸草不生的地方,时间更成为可以搬动的物品──把今天搬到昨天,再把明天搬来今天,这种劳动(更确实地说,这种煎熬),毕竟是人多的时候做起来比较热闹,也比较轻松。

伙房小弟送餐时注意到今夜的不同,他照例夹了三条热毛巾进到我们基地帐里,然后一愣,「先生,今晚只有,您一位吗?」(Sir, just one person……tonight?)

我点点头,顺口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穆罕默德.拉菲,今年二十一岁。

「你结婚了吗?」我接过那条很快变凉的毛巾,不管它擦过多少人的脸,把我的耳后和颈间用力抹个干净。

「结婚了。」拉菲说,「我的姊姊和妹妹也都嫁人了。」

「你有小孩吗?」

「我和妻子去年生了一个女儿。」

「她叫什么名字?」

玛夏儿(Mashael),是光的意思。」

拉菲把我擦过的毛巾夹回铁盘,他长得浓眉大眼,皮肤被太阳烤得黑亮,说着口音很重而单字很少的英文,已经入夜了,仍戴着一付塑胶太阳眼镜,是很有综艺感的那种绿色。拉菲把我们当贵宾,总是彬彬有礼地伺候我们,准时送来热水和餐食,直到今夜,我不曾和他多做交谈。

这是为何一个人旅行比较容易交上朋友的原因,人都需要说话的对象。

「别再称呼我先生了,以后把我当朋友吧!」拉菲腼腆地点点头,「对了,医药包现在由我保管,有事尽管来找我。」他说知道了,躬身帮我摆好餐具,把食物留在桌上,又恭谨地退了出去。

今晚菜色有青椒炒牛肉、炸洋葱圈和牛杂汤,餐后甜食是果冻,颜色就和拉菲的太阳眼镜一样,感觉满可疑。我掏出辣椒酱,一匙一匙往炒饭里加,再用热水瓶的水泡了一大杯蜂蜜来喝,我提醒自己,要时时多喝水。

独处,让时间变得更缓慢了,让人的思绪很容易晃荡到一些往事里,我想起从前吃饭的光景;从小,吃饭都是一群人的事。

台南的阿嬷家没有饭厅,家人就挤在客厅里吃饭,阿姨们、姨丈们、表弟表妹们逢年过节回来探望阿嬷,她会烧得一桌子好菜,拿手的有白斩鸡、卤猪脚和蒸芋头,阿嬷很喜欢吃蒸得软绵绵的芋头。

客厅的角落有一张年代久远的圆形餐桌,大概和我的年纪差不多,平时是倒下的,要吃饭时才会立起。每次立起它,生锈的底座都会发出「嘎嘎嘎」的声音,好像一家人吃饭前热闹的前奏。阿嬷会算好时间,从厨房端来一锅刚煮好的萝卜排骨汤,众人就坐、盛饭,享受团聚的滋味。

如果是在夏天,客厅的毛玻璃上会有几只壁虎在爬,牠们白白的肚子在窗外滑动,四肢像外星人的手脚,吸盘似的黏住窗面,牠们也是攀岩高手。

阿嬷在透天厝独居,我读的国小和阿嬷家以一条省道相连,放了学就搭校车到阿嬷家写作业,等爸爸下班后来接。有一次放学玩过了头,校车开走了,我并不慌乱,因为我确知阿嬷家的位置,想都没想就这么上路了。

那是我初次脱离大人的视线在街上走路,而那时很流行绑架小孩,即新闻里说的掳人勒赎。走在路上我并不害怕,只是偶尔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我(当然是没有),我的视角从车上移到地面,熟悉的省道幻化成一条全新的路,我在骑楼下睁大眼睛,观察着机车行、槟榔摊和中药房里的动态,闻到一股生猛的气息

人生的第一场探险持续了半个多小时,那段时间,大人们吓得半死,我「走失」的消息已经从学校传回家里了,阿嬷焦急地站门前,等我回家。回忆起来,我从小就很可以一个人。

但吃饭仍是众人之事,爷爷奶奶早年住在冈山眷村,年夜饭会在饭厅围炉,平常我们到冈山探亲,晚餐会去镇里「上馆子」,虽然只是小镇的餐馆,大人仍把到外头吃饭当一回事,爷爷会穿衬衫、打领带,奶奶会穿上漂亮的旗袍,出门前,爷爷还会戴上他最好的那只表。

我和堂哥们像人来疯的小恶魔,在楼梯间追逐捣蛋,弄得满身大汗再回餐桌喝一罐吉利果汽水或黑松沙士(这要加盐),这时第一道冷盘也送来了!三代人按辈份顺序夹菜。当高粱喝到见底,大人会重新聊一遍逃难的故事,聊对岸他们回不去的那座乡,聊隔壁做衣服的太太最近儿子升了上尉。

我则暗自叹息,妈妈应该早点把我生出来,那道淋上热油、香脆弹牙的韭黄鳝鱼就不会一直在旋转盘上从我面前经过了。我是年纪最小的孙子,总是最后一个夹菜。

关于成长,《年少时代》的导演李察林克雷特说过一句我很喜欢的话:「从某个时刻起,你不再长大了,你开始变老,但没人能明确指出是哪个时刻。」(At some point you no longer growing up, you are aging. But no one can pinpoint that moment exactly.)

吃饭这件事,同样不知从哪一刻起,从一群人的事,变成一个人的事。真要指出一个时间点,应该是三十岁那年搬到顶楼开始,从此,我一个人吃饭。我不太到外头吃,也很少自己煮,只是在「该吃饭的时间」下楼,快步走入闹区食肆,包个餐盒再快步走回顶楼,搭着晚间新闻的声音把一顿饭给打发掉。

一年中会有那么几天,饭后我盯着空掉的餐盒,会想起阿嬷家那张圆圆的餐桌,想起冈山那家已经歇业的馆子,但渐渐也就习惯了,习惯了与自己用餐。人啊,是习惯的动物。

所有人都上山了,基地营连空气闻起来都很寂寞,发电机有一搭没一搭地发出阵阵哀嚎,电流透过埋在冰碛石下的电线,把微弱的点滴输送到各种电器用品的身体。灯亮的时刻如神祇显灵,那盏灯挂在基地帐的顶棚,随着发电机的脉搏明明灭灭,像台风过境的夜晚。

我用喇叭播起预先编好的Playlist,搭机、乘车、徒步、驻扎各有不同的清单,驻扎的这份清单里国台语歌曲最多。风在帐外飕飕地吹,帐内温度愈降愈低,我从装备袋取出瓦斯罐把小暖炉点燃,放到一块形似台湾的石头上,那是前几日阿果在营地巡游时捡到的,我们视它为好运的象征。

一个人置身在基地帐,周遭的空间大得像洞穴,我下意识清点起帐内的东西,木箱里有糖、奶精和Nutella巧克力酱,装备袋中有泡面和肉松,床垫上是阿果没带走的地图、延长线和卫星电话,门边躺着元植留下来的脚架。

有那么一刻,整座基地营都消音了,发电机的咆哮成为模糊的耳语,我被丢到一座无人荒岛上,数着所剩的物资,等一艘救难艇开过来发现我,忽然一盏探照灯打在我脸上,桌上的对讲机传来阿果的声音,听来是那么精神抖擞。

「兄弟!如何……还行吗?」

「还行……只是……干!好冷啊……」我把瓦斯再调大些,「你们到哪里了?」

「我们在前进基地营……六点多到的……刚煮完,要睡了……明天上二营。」

「状况都还好?」

「路……路迹和你上礼拜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冰塔区有些崩陷,要高绕……」

「好!那一切小心……」

「我们知道……帮元植跟你说晚安啰!」

我和他约好明天清晨进行下一次通联,同时关掉了对讲机,刚才没说出口的想念化成嗡嗡嗡的杂讯,被收拢到那台小小的发声机器里。

少了他们俩的体温,帐篷变得更冷,我缩在暖炉边写完了通联纪录,想寻求一些声光的慰藉,硬碟里装了《阿拉斯加之死》、《赤手登峰》、《革命前夕的摩托车日记》这些适合远征时看的片,也有《回到未来》、《银翼杀手》、《普罗米修斯》这些不败的科幻片

啊!普罗米修斯,到天庭盗火的神,而我现在很需要火。

我把瓦斯关掉,灯也熄了,套上羽绒衣的帽子,拎着一个Nalgene水瓶走出基地帐,一阵凛冽的寒气直窜鼻心,我全身寒毛倒竖,像只发抖的刺猬踩在冰上,绕过石塔掀开炊事帐的风帘,里头完全是另一番光景。

苏克拉正带着手下在石灶旁擀面皮,他的二厨在煤炉上熬着一锅汤,一位满脸皱纹长得像宾拉登的老人刚从冰河边取完水,戴着一顶陈旧的渔夫帽,身披军绿色斗篷,慈祥地问我有什么事吗?我说请给我一壶最热的水,这时拉菲看到了我,他正蹲在水槽边洗碗,「先生!」他叫道:「我这就来烧。」

他用火柴点燃另一个炉子,把表面凹凹凸凸的银白色大水壶提上去烧,里头是慈祥版宾拉登刚取回来的冰河水。拉菲搬了几块石板,请我坐在上面,又泡了一杯热茶给我。火苗从烟雾中伸出红色的舌头,食物的香气四溢弥漫,我看着炊事帐里的景象,满地锅碗瓢盆、麻布袋与蒸笼间,是伙房人员睡觉的地垫

他们一边干着活,一边哼着歌,毫不介意生活在如此凌乱拥挤的场所。我的身体渐渐暖了起来,热源不单是手里的茶或脚边的炉灶,更是这些人心里的善意,这里,像一座天涯之家。

我从温热的气息中抽身,走回到自己的单人帐,把暖烘烘的水瓶塞进睡袋,用两只脚掌轻轻夹住,这是在冰河上入睡的技巧。三星期来,我每个晚上都会作梦,梦见台湾的人事物;今夜,爸妈在我们的旧家一起吃着饭,两个人看起来都好年轻。

(本文摘自《神在的地方:一个与雪同行的夏天》,新经典文化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