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一扇落地窗与其他
雪后北京。(新华社)
之前,从未想过会有一扇宽大落地窗。
之前,更从未想过有一扇宽大落地窗外面会有漫天雪花飘过。
之前,尤其未曾想过有一扇宽大落地窗外面还有一张自己的临窗小书桌。
如今,却怀念起来了。
1.
那是一大扇从一楼延伸到二楼的大落地窗,我的小书桌就紧邻二楼落地窗的一边,光线充足而美妙,我喜欢在清晨由小书桌附近的床上醒来,拉开窗帘,让斜斜的阳光首先晒在小书桌上,我坐上桌前椅子上,右手肘就能轻易碰到拉开的窗帘,如果不让电脑的萤幕反光,窗帘稍稍机动移动一下,就能让后背稍稍避开热烈的阳光,同时我稍一擡眼也能见到日照在墙上移动的光晕,它在那里证明时间的转换。
但我,还是特别喜爱在电脑上写满写累稿子后,一转椅子的方向,面对高在十五层北京二环的街道,和横过的环道,如果是在挥洒着满天飞雪的早晨,那种冷冷的,洁净的,无声的,黑白的世界,就在整面大落地窗的玻璃上如写着诗一般,可以读起来,思索一整天。那时,窗外的雪,如果够大够密够轻,总是有些会飞来贴在玻璃窗上,接着轻吻一下,最后随着纷飞大雪四下旋转,应风而去,而密闭的落地窗这一边,暖暖的供暖气流被从粗大的热水管逼出来,与窗外形成冷热对比,这时,会感觉自己似乎拥有了整片落地窗的世界,而坐在室内,有着温暖的感觉,望着那窗外车来车往的街景,被雪覆盖了所有的色彩,那种近乎黑白的怀旧感,好像更叫人不知不觉沉静下来。
那么,就在下着雪的灰蒙蒙如虚幻的黑白色彩的早晨,下楼去煮烫开水泡上一杯茶,再回到二楼的书桌落地窗前,一个人静静地一边写稿,一边抽空欣赏窗外的雪景,热茶的香醇和升腾的热气,在眼前缓缓飘忽起来,生活的时间好似慢了下来。这往往会让我想起,2001年初到北京时遇上的第一场雪,就在我侧面的窗外出现,所有的雪片漫天而至,在大楼风势的助长下,上下左右翻飞,大小如飞羽绵密又轻飘,眼下的北京上空与所有的屋顶都在大雪的寂静中变成黑白的世界,我几乎惊喜地想冲出大楼的办公室,到街上去好好静静漫步一番,好细细体验难得雪中漫步的心思。
来自南方城市的一位同事擡眼看看我,又望望窗外:「北京的雪你一定第一次见到吧?」他发现我的心思了,他紧接着又说:「呵呵,跟我以前刚从湖南来到北京一样,北京一下雪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总想提早下班去雪中走走散步。」
这时候,还有比在雪中漫步更美妙的事吗?
那时候,还比坐在邻着落地窗后那小书桌旁,一边谬思,一边喝茶更浪漫的事吗?
2.
我有时当然会披上厚重的羽绒外套,丢下电脑前读资料与写稿,或是制作翻领襟花的手作劳动后,开门下楼在小区或附近街道远远走一圈,不为别的,深深呼吸雪中清凉的空气,感觉走在嘁嘁喳喳细响雪地的快感,如果迎着纷纷落下的雪片而行,雪片留在肩头,留在发丛间,回到家门口,连拍落身上雪片的声音都觉得愉悦。何乐不为呢?
如果不是下雪天,那早晨的透亮阳光依旧让我精神一振,我喜欢早起,先泡一杯茶,坐在书桌前,转脸看看二环街道繁忙的景象,会觉得这城市里多了不少人气与活力,而进城的方向正好是东向,所以绝多数的车子都在迎接朝阳的暖暖光晕中缓缓前行,我猜想他们也会有好心情吧。更早之前,我在一家国营的北京当地下属报纸媒体中担任创意顾问,每周上班一天,上班当日我喜欢提前出门,先转车到北京西站去搭公共汽车,在车子出站转出马路后,会立刻正面迎来这种透亮的晨光,它闪亮照在马路两边高楼的所有玻璃窗上,反光地映照着天空和云朵,也从公共汽车的前车厢一直照亮到后车厢,我戴着耳机听乐曲,舒服地在摇摇晃晃的车行里,也迎向美好上班的一天。
北京多喜鹊,大落地玻璃窗下就是小区的一侧,这里有一长排小树林,正好位在小区与二环中间,我坐在大落地窗前,喜鹊们会经常飞掠过窗外的天空,那一片小树林是牠们的住家,牠们就在树林上空附近活动,如果是繁殖季节后,那么刚出生的小喜鹊就纷纷在小树林里到处优游闲逛,与人相安无事;有时,牠们会趁我书桌前专心写稿时,就悄悄落在落地窗外架起的冷气机上,那里有时等太阳一斜,就会让出一点阴凉,喜鹊就爱栖歇在那里,与爱侣一起眺望远方说说悄悄话,或是打一下盹,只要我不去刻意打扰牠们,牠们大概也像我一样,从这个落地窗的方向看过去,可以发呆思考,也可以瞇着眼小睡一会。如果我发现风吹草动了,就装着没看见一样,隔着近在咫尺的落地窗透明玻璃,斜眼偷偷盯着牠们的一举一动,想像揣摩牠们的举止与心思,那也真是一件趣事。
3.
在几乎所有的大白天里,这大大的落地窗是拉开窗帘的,不过,拉开窗帘的声音偶尔免不了会惊动那一对麻雀的生活。因为,这一对麻雀似乎就在连通不用的冷气机管子的墙洞里安居下来了,难怪我隐约会听见麻雀对话的声音,但却遍寻不到踪迹,后来我更听见刚出生小麻雀的低语,想来是一种乞食的哀求声,所以牠的父母就忙得不可开交,接着,我才从落地窗的一角瞥见他们频繁来来去去的身影,在拉开紧靠落地窗旁的衣橱里的衣服,才发觉那不用的冷气机管子的墙洞,原本被我用一只空宝特瓶塞住的,但对外还有些许的空间余裕,不料却成为牠们筑巢育子的最佳场所。
也好,对我这曾经观察记录二十余年野鸟自然生态的人来说,固然旅居北京的时候,多半没时机好好接续这工作,但有了这扇总有说不尽天光云影变化的落地窗,能有麻雀陪伴,也多了一些生机的趣味。
还有一些其他印象,让我回味不已,比如每年的春节除夕夜,我们总拉开落地窗窗帘,一边吃年夜饭,一边等待窗外那一过午夜就点亮引爆满满夜空的彩色烟花大戏,虽然所产生的烟尘与留下的垃圾令人头痛,但只隔落地窗即近在眉睫的烟火,则放肆且火热地盛开表演,坐在落地窗的室内,不仅享有轰隆声不绝的立体爆裂声,更宛如面对超大银幕上那此起彼落,艳光十射的烟火大秀。
或者,在返回台北我独自一人居住的那一段时间,我总是固定宅在家里点亮书桌前的桌灯,打开电脑,有时脑筋一片空白,而右脸边就是落地窗,上面映照着我的脸,衬着的是透过落地窗那一边稀稀落落远远灯光的黑夜背景,总有一丝寂寥升起来,因此,为了降低这种心理莫名的不振,我会早早在日落后就拉起接近书桌这一边的窗帘,仅留下右侧的一些空间,让我,让我还是不自主地去探望那窗外的稀落灯光,好像那黑夜远远的地方,好似有一盏灯是永远亮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