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祝我妇女节快乐,请夸我能干有力量

“都是演的吧”。王阿姨看了我手机里的东北雨姐,小声嘀咕一句,就转身站起来继续去和面了:“谁家好人每天这么用力踢自家门啊。”

王阿姨是我妈当年下乡认识的同学。考研失败后,我妈担心我整天闭门不出,会出点什么事,就建议我去她家呆一阵。王阿姨家有个大院子和几亩地,朋友圈里,每天数她的生活最热闹。更重要的是,我妈发现如今能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的,只有“东北雨姐BGM”——去一趟东北王阿姨那儿,或许能拯救我最近的精神萎靡。

但我妈可能不清楚,雨姐老家辽宁本溪,距离王阿姨那偏远的黑龙江小院子,隔着大几百公里。更何况,从王阿姨刚刚的反应看来,她似乎并不认可雨姐。

这算盘恐怕是打错了——也许并不是所有东北农村,都长成短视频里的样子;并不是每个东北女性,都是能轻松扛起半扇猪的雨姐。

啪、啪、啪!

走进王家的那个三月天,黑龙江小镇细雨蒙蒙,天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挂上阳光,像极了我的心情。然而哀怨还没来得及沉淀,王阿姨在厨房砸面团的声音,就犹如擂鼓,震醒了我思绪。

王阿姨今年60整岁,按传统说法就是“年过花甲”。即便不颐养天年,也基本可以让年轻人帮助生活起居。但除了灰白的发丝,她没有一点年过花甲的样子。不仅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村委会门前的广场上排练广场舞,前阵子还和村里“健康美”舞蹈的队友喜获镇文化站举办的“广场舞大赛”团体第二名。虽然荣誉仅仅是一张贴在村委会会议室的小奖状,王阿姨和队友们依旧在手机镜头前骄傲地合影,摆出年轻二十岁的Pose,大声地喊着“茄—子—”。得知我要来,更是几天前就开始活络筋骨,恨不得把整个村最好的都搬出来。

“小崔来啦! 沙果在桌上,随便吃! ” 王阿姨热红着脸,满手白面粉从厨房间里走出来。 明明是第一次见,却没有半点生分。 桌上是去年冬天冻上的沙果,红彤彤的,在房间的热气里化出了褶子。

我不太好意思当甩手客人,放下包,手忙脚乱就走进厨房准备帮忙。然而眼前的场景,却让我觉得无从下手:王阿姨挽起袖子站在比脸盆大一圈的不锈钢盆,两个拳头有节奏地怼着硕大的面饼,就像拳击运动员怼着沙袋,每一拳、每一声都充满了力量感。原本粘碎的面粉,在她的拳头下,服贴成光滑富有粘性的面团。擦擦手中的余粉,她顺手把盆放到了家里阳光充足的地方醒面,才发现站在门边惊呆的我。

“阿姨您平时都这么发面吗?很费劲吧!”

“喊王姨就好!这都习惯了,不花力气的面饼吃起来没劲。” 王阿姨面带笑容气不喘,丝毫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拳击力量运动。边说着,她一边半蹲着麻利拿出了电饼档。

“欸?我以为东北都是直接砍柴拿大铁锅做饼”。不得不承认,我对东北乡村生活的大部分参考,都来自手机屏幕里的雨姐,以至于我想象到的东北农村的家庭都长成她家那样。

“电饼档谁用柴火呀,那不累么?”烙饼看上去似乎不是体力活,但我观察王阿姨的整套动作,也没有很“简单”:面饼切成面剂,擀一擀,电饼铛淋上油,擀好的面剂放在饼铛上,发面饼一点点膨胀,随着油的渗入,面粉的香味飘散出来,一张色泽金黄的大饼占据整个电饼铛。

”来来来!刚出锅的饼最好吃!“ 说话间,王姨已把酥脆的大饼饼切成了小块。不知怎地,脑海立刻出现了“简简单单四个菜,开造!“的经典雨姐台词。

“开造!”我脱口而出。

“诶!小姑娘家的,不兴这么说。就坐下好好吃就好。”王阿姨拉我坐下,开始不断往我这递饼。尴尬的气氛略微凝结,我不好意思地拿起一块饼——嗯,没任何调料,外壳略脆,在王阿姨揣面组合拳的作用下,里面非常“宣乎”(柔软),面味浓郁。

嚼着饼,我充分感受着满口本地面粉的麦香,前一秒还在告诫自己“注意形象不要吃多”,下一秒大脑便忍不住地说:走,再去拿一块。而此时的王姨早已起身,把新的一张面饼放进了饼档,手拿锅铲等待出锅。

“吃不完的冻冰箱,忙的时候直接拿出来热一块,省事儿。” 晾凉,切割,装袋,放冰箱,王阿姨不仅一个人完成了发面饼的整个流水线作业,还拒绝了我在每一个环节提出的“帮助”提议。

“再占个手干啥,你回屋歇着。”

第二天,我就看见了雨姐剧本里豪迈的猪排骨。当然,并没有半头猪。

原来村里但凡有杀猪,村民之间是会争相通告的。一起跑去杀猪的人家,看中哪块肉直接买。通常这样的服务不是很精细,切棒骨的碎骨头渣都可能都会卡进肉缝里。但也没办法,先到先得,犹豫不决就得“靠边站靠边站”,等到终于决定买哪块,相中的肉说不准早已消失在案板上。

“最看不上磨叽的。”甚至卖肉老板,也会给这种不果断的行为狠狠“扎”上一刀。

这自然不可能是王阿姨,按本地话说,她是一个“刹楞人儿”(东北话,麻利,果断)。那天上午,我亲眼见到她几乎是在听到有人家杀猪消息的第一时间,给卖肉的打了个电话,“老六啊,给我留四根排骨,我这就过去。” 然后立刻,电动车骑走,卖肉手起刀落,不消半小时,四大根排骨就被她完完整整地拎了回来。

完完整整。

“为啥不让人家剁好呢?” 看见完整的大肋排,我无意识地将震惊脱口而出,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的是王阿姨像雨姐视频里那样,真的扛回大半头猪;还是卖肉师傅像南方菜市场一样,将排骨处理成精致的成品?只是感觉大脑的系统有点混乱——至少在生活中,我没见过这么买肉的。

王阿姨没听到我的嘀咕,径直走进了厨房,拿起小斧头,利索几下,案板上就出现被整齐切成一口吞大小的排骨块,切口之干净,南方菜市的老板根本比不上。

看着眼前的这位年过花甲的东北女性,我意识到她不是视频里的雨姐。她没有雨姐那风风火火的气势,大概率永远不会扛半头猪回家,但她做事情之利索干脆,力量和温柔相互交融的气质,依旧能感染任何一个跟她接触的人。

“晚上给你做凉拌排骨”,见我站在厨房门口,王阿姨答了句话,“很快哈!”随即放下小斧头,转身从屋外拎着两只圆形土篮来到厨房。两天了,她的脚步几乎从来没停过。

土篮,一种利用山上长的苕条手工编织成的一种筐,结实,耐用,大小可以装下一个三岁儿童。王阿姨的土篮里, 装着用来烧火的苞米骨子和苞米杆。只见她把锅里烧上水,洗净的排骨放进去,加入葱、姜、料酒,排骨煮熟,盛盘晾凉,拌入葱、姜、盐、酱油。花椒面放得最多,成为这道凉拌排骨的主打味道。

我没吃过这样制作的排骨,咸鲜入味,回味还有一种别样的麻舌感,停不下来。看着我吃得着迷,王阿姨自己也乐呵, “ 姑娘悠着点,来我们家吃,必须管够哈!”

没几天,王阿姨就说要整一整自己的小菜园子。

“我也要帮忙”!我几乎脱口而出,天知道我想象这个场景有多久:雨姐那巨大的柴油翻地机,亲手将一颗颗小幼苗栽进土里,是我“魂牵梦绕”的画面。

大概是我尝试提供帮助太多次,王阿姨终于没有拒绝,而是转身走进了后院。我大脑哼唱起了“大东北是我的家乡,我就在这嘎达土生土长 ”。可终于给我等到了!就等王阿姨推出自己的柴油翻土机,大绳一拉,就可以体验一把视频里看了太久的东北生活——

然而美梦还没做完,就发现再次现身的王阿姨,扛出来的却是三把镐头。

“先备垄,你拿这个小的”,扔下简单这句话,她就开始干了起来。

“自动翻土机呢?” 我的失望几乎不受控制。

“用那玩意干啥,家里就这么点地,几个人一天就干完啦。”说罢便给我示范备垄方式:东刨一下、西一下,让两边的土堆在一起,变成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的走向尽可能笔直。在她的手下,镐头仿佛一根穿梭自如的绣花针。

我依葫芦画瓢地蹲在土里,手中崭新的小镐头却总不太听使唤,甚至没开干10分钟,我就已经感受到大臂的酸胀。看我手有点哆嗦,王阿姨笑了,放下工具跟我说,“我说的吧,咱也不是要拍抖音,赶紧回屋里暖和暖和去”。

临行前一天,王阿姨杀了家里的一只鸡。灰白发的她穿着厚重的棉袄,在鸡圈里跑了三圈,扑住一直没留神的小公鸡,抓着翅膀就来到了厨房门外。蹲在门前的石板上,鸡脖子一割,鸡血就流进了下面的不锈钢盆里。血腥刺鼻的场景差点让我有点受不了,但王阿姨也贴心,背对着我换了个方向不让我正眼看着,手脚灵活地拔了毛,烫了皮,将鸡剁成小块。半小时后,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炖小鸡就放在了我面前。

还没坐定,她又走开去去忙活了。她似乎有永远干不完的活:运送粮食和秸秆,放牛、放羊,走几十公里的路,种地、喂鸡、收拾花草,修理大门、组装橱柜,好不容易有点闲暇,也赶紧喊上姐妹们跳场舞、唱歌,每天都有使不完的劲。

在东北农村呆的这些天,我没有看见雨姐,但似乎又见了无数雨姐。她们就像烫着小波浪卷的王阿姨,嗓门并不大,有着女性独有的温柔细腻,干活却十分有力。她们爱美,不包揽一切,也会适时把老公叫来一起下地,在出力使劲这事上,男女力量势均力敌。没有谁统领着谁,谁依附着谁。

她和雨姐是两种不一样的自由形态,凭着对生活不妥协的热情,在东北黑土地上一年复一年地旺盛生长。

最后说一件小事。

离开的那一天,王阿姨怎么说都要让我带上她前一晚麻利做好的大袋面饼,甚至还魔法般的变出了自己前些日子晒好的菜干、土豆干…我惊住了:“这行李我都盖不上了...王阿姨你什么时候又烙了饼,你这日子都不带歇的吗?”

王阿姨没正面搭理我,她正使着一股神奇的巧力,往我行李箱里又多塞了四五个袋子,丝滑完美地绑上扣结拉上拉链。

“别饿着了姑娘,往后要使劲的地方多着呢。”王阿姨往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拍。

简单一拍,我身上似乎也有了些力拔山河的精气神儿。车子走了很远,我一直在想象王阿姨连夜发面团的画面,谁又敢说,那些为了所热爱事物,一直忙碌而有力量的女性形象,都不是真的呢?

本期作者| 小崔

编辑|梅姗姗 斯小乐 视觉/创意|BOEN

摄影| 《风味人间》 抖音@东北雨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