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黃雅歆/某某街的小洋房
「今天要麻烦你了。」走出高铁站,我跟来接我的朋友说。
朋友已移居台中多年,算是「新的在地人」。我将地址递给对方,朋友说这区比较不熟,查了一下发现那周边似乎新建了一座特殊造型的豪宅。我摇摇头,对于这个城市的方位完全没有概念。
其实我对台中应该有比朋友更早的记忆,只是早到只剩一些画面,「已过去」的画面。
毕竟幼时对空间的记忆,大约是你家、我家、他家,不会有确实的名称,更何况那并不是自己成长的地方。
车子行经了模样奇特的高耸豪宅,接着转进巷子,到了。「我在附近等妳唷。」朋友说。
●
幼年时候祖父母家在台中,每年除夕大家都会回家「大团圆」。所谓「大家」就是众多子女以及他们的家族,包括当时住在台北的父亲以及伯父,是现在难以想像的人口数。所有人都挤在狭小的房舍内过年,那个混杂忙乱以及既陌生又不舒服的过程,无法成为幼时美好的印记。
仪式是从准备南下的时候开始的。四名大人加上五个小孩是如何挤进一辆小客车的,回想起来还是很不可思议。因为如此超载,不管高速公路开通了没有,我们也都只能走省道南下。
伯父负责开车,前座是一名大人加一个小孩,后座是两名大人加四个小孩。我已经忘记我是不是一直坐在大人腿上还是有一个小的空间容身了。总之因为路程太长,幼童们都是睡睡醒醒的。恍惚听到大人们说啊三义到了火炎山到了,顺便说起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
出发是下班后,抵达时已是熄灯的深夜,隔天就开始为除夕忙碌。家里充满平日极少谋面联络的血亲,以及孩童。客厅小而拥挤,交错讲话的声量很大,若加上小孩玩闹嬉戏,整个场面就是充斥名为「热闹」的混乱。这时会有陌生但是直系血亲的叔叔,面露凶恶拿出打火机,恫吓着闹脾气的小孩:再不闭嘴就要点火烧进嘴巴里!说着就直视着惊恐的孩童点火招摇。
我不知道大人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家族团圆中所有的烦躁情绪最后都会莫名丢向小孩,譬如以上那个明确是恐吓的低级玩笑。
唯祖母待孙儿们极好,但生养操劳大半辈子的她身子极差,已难有笑容。精神好时会喊我名字,用慈爱的眼光要我靠近她、拉拉我的手,让我感受掌心传来的温爱。是当时过年记忆中仅存的稀微亮光。
●
但她家不一样。
住家是一座小洋房。空间不仅一点都不拥挤,还是个时髦的形象(多像童话故事里千金小姐的家啊)。她的声音娇滴滴装扮也娇滴滴,笑起来很甜,想见她妈妈对她的疼爱。回台中过年时我们会去她家玩。身为独生女的她很开心有年龄相仿的玩伴。特别是可以有哥哥姊姊。
虽然隐约知道她的家庭血缘有些不可言说的状况,但是不相干,她就像一般小孩一样长大。长大后,有时说妈妈很爱操心有时说爸爸很凶,如同所有成年子女说起自己的父母。
上小学后不久,祖父母北上,就不用再回台中过年。那个空间的记忆便因此停滞,再也没有成长过。多年之后若有人说起台中,我只会说啊我知道某某街。因为我和她曾经用注音加国字互寄了卡片,她告诉我小洋房的住址是某某街。
通信时光在小学结束。之后若有见面都是在台北,从少女到成年逐渐疏离,数十年来已少联系。
偶听长辈们说起,她婚后一家三口仍一起和父母住在小洋房,「毕竟我是独生女嘛。」她笑着说(脑海中可以想见往昔的甜笑)。之后先是她母亲生病,后来是父亲罹癌,于是辞去工作当起照顾者。母亲走了,父亲亦渐形衰败,所有长照照顾者的身心负担猜想也是有的。总之她忽然出现健康问题,在一团迷雾中做了许多检查,意外发现良性肿瘤也开了刀,但术后状况更差,不明原因陆续住院出院、检查治疗、照顾父亲,最后说是某个基因出了问题。「好奇怪呢我的父母都没有,不知道是哪一代传给我的。」据说她这么讲。
我想起童年那个隐晦记忆,如果她可以从确实的家族基因中知道发病线索,会不会少走冤枉路呢?但知道的话,记忆中独生女的幸福感会不会就被剥夺了呢?这些都不会有答案。
知道她切除良性肿瘤之后不久,正是我因手术确诊恶疾的初始,分外明白背负长照压力又要进出医院的生命课题。随后新冠疫情席卷而来,她的父亲离世,不久自己也离开了。据说她最后选择不要再就医,因为太痛太累,就留在家心情平静让佛祖随时带走吧。
也许老派的说法是:她是来到这个家还债的,前世的债。所以债还完就走了。我其实觉得这种轮回说既不是用来安慰亡者也不是生者,而是旁观者方便用来作个故事的结尾。毕竟亡者已逝,而人生多半无解。
但因为她,我对台中的老记忆忽然被掀开来。
脑中浮现幼时她笑瞇瞇的脸,穿着蓬蓬裙在小洋房跑上跑下的模样,以及银铃般叫我姊姊的声音。
●
我跟母亲提起她家小洋房在某某街,这是我对台中街道唯一的记忆。但少女时期曾来往台中通勤读书的母亲完全不清楚这个街名;问起在台中住最久的父亲,晚年陷入自我回顾的他,关于台中的叙述并不美好。
父亲初中时全家从鹿港搬到台中,家在当时第三市场附近。在他上台北读大学之前的成长时光,都是在那边完成(之后搬到我们回去过年的「老家」),而这五、六年的青少年时光,正是二战结束、政权移转的开始。
我要到长大很久之后才能知道二二八之台中事件的惨烈。愤怒的集结与枪战、逮捕与示众处刑,以及有同校同学无端消失或者逃亡海外,甚至眼见偶尔往来的邻友携械登门,仓皇要求藏匿,都成为无比恐惧、难以抹去的暗伤。再加上当时窘困生活的压迫,因此父亲每每说起老家时光,尽是惊悚而不温暖的画面。重复又重复。就像所有的长辈都仅仅只想告诉后辈「你们不知道啦,我们当年有多艰苦」的重复。
也许空间之于个人的意义就是这样,如果没有更强烈的记忆去覆盖它,就会只留下那个让人惊恐的样子。成为无法替换的永恒。
某某街的小洋房是我的童年过年救赎并不是父亲的,当然也不是其他人的,也许是我自己放大了那个空间的重量。
所以尽管当时疫情严峻,我仍强烈想去童年的小洋房跟她告别。
然而站在小洋房前我有着奇怪的感觉,并不是认不出来,而是如果房子跟人一样有着自然衰老的模样,大概就像我眼前看到的这样。没保养没有拉皮也没有试图修饰,只是无力的让它斑驳老去,坐落在四周新屋,以及有身价的土地上。
更让我吃惊的,是走进屋内,有与我记忆完全不合的狭小。灵堂设在客厅,摆着她灿烂笑容的遗照,对面紧邻着靠墙的沙发,她先生说:「因为上不了楼,她到最后都一个人睡在那里。」沙发也比我记忆中的小了好几倍。其实我早该意识到,幼童与成人对空间的感觉本来就不一样。只是因为童年之后数十年,我再也没有拜访过这个小洋房。
空间记忆被我锁在童年,而小洋房一直是她的城堡。
走出了小洋房,回顾街弄四周,尝试跟朋友问起是否知道这里曾是台中富人区,壮年移居台中二十多年的他回应我不熟这区,「但台中豪宅富人区应该是在七期那边。」
果然所有的公主童话长大后都会褪色,包括城堡。
●
疫情过后因拜访后辈的新居再到台中。出门散步时还是忍不住说起某某街以及与她的童年记忆(毕竟那是我与台中唯一的可念记忆了)。结果在台中「土生土长」的后辈说:「啊,那里真的不少有钱人。」
我一愣,再确认:「不是七期那边才是吗?」
后辈笑说:「那不一样,大概像台北老东区人对于仁爱路老豪宅和信义区新豪宅的感受不同。现在国美馆附近那边多是老台中的有钱人。」
此刻始求证其他在台中成长的后辈们,都得到「理所当然」的答案:「是说街巷里那些独栋的房子吗,噢那是绿园道的豪宅们。」「对喔,就如台北大安区仁爱路的概念,很宜居。」「那边感觉就是低调的有钱人以及达官显贵们?」「七期是后来的事了,比较多外地人知道。」……
「认证」的资讯瞬间涌来,像闪着小翅的细微金光,在我眼前簇拥浮现那日颓圮的小洋房,又瞬间变身,逐渐清晰回到了公主的城堡,搭配着相片中的灿笑。
「就是这样唷。」仿佛她这么说。
有些空间是离开了就不想回头,有些空间是消失了难以回头,有些空间则独活在个人的生命记忆里,成为私有的历史。
感觉好像失去了什么又忽然复得了。
「真好。」我对后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