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届时报文学奖散文组评审奖-晒衣情事

这间学生套房位在二楼,翻新约两年,木制家具、方形五坪格局,几个房客共用免投币洗衣机。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它的装潢充满诚意,齐全简单。我第一次踏进这座房间,便为它与房间等长的窗户吸引。三面雾状玻璃拉开视野,窗户顶端是牛皮色遮光卷帘,放下就隔绝天光。左右较小的两扇有纱网,中间没装纱网的窗户专供晒衣之用,推开窗是宽广的阳台,铁皮遮雨棚铸上双排晒衣挂孔。遮雨棚挡住窗外的天空,但四月的阳光落到玻璃就晕成一片温和的乳白色,风慷慨地吹进来,光影轻巧晃动着,像起伏的海。我当下便付妥订金,夏天搬入。

我租屋的巷弄位于靠山的住宅区边缘,房舍多是一贯矮旧,穿街走巷时,便以巷口大树为记。步行一分钟,即到达繁华街区,但这里宛如被时间之神隔开的桃源,左转出去是座砖砌三合院,连接四周的水泥平房。房舍间空下大片荒地,错落草丛、砂石和柏油,那片荒地似乎毫无规划,没有「售:□坪农地」一类令人不安的招牌,成为居民行走的捷径,也供车辆随意停放。巷弄右转出去,则是被菜园与工寮包夹的小路,脚步没踩稳,草叶便会拂面而来。

住宅区也有零星店家,皆是静态低调一类,例如单一品牌的饼干批发、破纱门咿呀转开的家庭裁缝。附近一家卖饮料的住户,终日拉下铁卷门,看板手写店名与品项,挂一张海报指示购买流程:按电铃、大声喊叫饮料名称、安静等待现打饮料。我没看过客人上门买饮料,那张看板和海报仍兀自悬挂。

我初次漫步四周,讶异这华丽大城中,隐藏着乡下小镇的面貌。我不喜欢太气派的地方,觉得这里更接近城市的实相。这类「贫穷的豪宅」,透露生活的原委,构成平凡而惊奇的日常景观。

巷弄的热闹是隐密而亲切的。因楼房低矮,大部份人家加装铁窗,然而生活的内里总透过声音不断流泄出来。经常是这样的,我听见声响,再探头察看。居民的日子展演开来,任我躲在房间里窥视,不思不想任画面淡去,或从中领略简易的启示。譬如早晨我在窗边看书,听见咳嗽声,擡头见对面顶楼着汗衫的中年男子抽烟,他居高临下俯瞰巷弄,悠闲地吞云吐雾,就那么站上半个早晨,只是站立,只是凝望,进行规律的无声运动,教人平心静气,学习他的自在自得。

除了人还有猫。无论晴雨,隔壁四楼的灰黄色短毛猫日日在阳台踱来踱去。牠独占阳台,将人们低头忙碌的模样尽收眼底,如神像,了然一切而不言不语,无路可去中有种不能损伤的自傲。我常和那只短毛猫四目相接,我在巷弄里仰视牠,牠便会停下脚步,无惧地回望。

后来我发现,牠对我的注视其实不甚在意,只是无聊的消遣或交锋。但短毛猫似乎特别爱看晒衣,有人晒衣服时,牠便会停下脚步,趴下来专注望着。

巷弄是猫的王国,窗外的衣服则是我唯一贡献给巷弄的景色。

我刚搬入房间是夏季,衣服只消一天便干透,费不了太多心神。冬季雨来,满窗衣物动弹不得,无论晒多久总带着湿气,令人不敢贸然收起。偶逢晴天,趁午间热气赶紧洗晒,不厌其烦地开窗整理衣物。我习惯右手撑衣杆,左手测湿度,我常怀疑手是否能准确地辨识水气,于是衣柜成为房间中最暧昧的存在,在干燥和洁净的表象下,暗渡湿气与脏污。

但衣服放久了总会干,水气与衣物之间自有它们的秘密往来,像恋爱、离别。

其实起初我看中那扇窗户时,并没想到在窗外晒衣。我有几近偏执狂的洁癖,习惯室内晒衣。然而我每天更换毛巾,频繁洗晒,晒衣架很快就不敷使用。五坪套房挤不下第二座晒衣架,我犹豫几天,才尝试开窗晒衣,让衣服接受赤裸的阳光,风和水,以及偶来的虫鸟。衣服晾在窗台,便脱离我能随时掌握的范围,不免惹上尘埃,唯有收衣之际,细心抖甩几下,将不该收回的物事留在窗外。有时衣物过轻或衣架过重,从晒衣杆上滑落下来,便得重洗重晒。

一直以为这座房间看不见天空,被巷弄遮蔽的视野仅能触及衣服上的阳光。几个月后,一天下午将雪纺上衣挂在遮雨棚右端,为确认衣服是否挂妥,擡头细看,才发现遮雨棚旁边能看到些微蓝天,飘着浅散的云,像一些被剪去的片段,随天色转暗变得淡薄、模糊。

几次从混乱的梦境醒来,无法再睡的清晨,巷弄一片寂静,我开窗检查衣物晒干与否,巷弄顶端透出黑淡的天,仿佛疑问,仿佛迷茫。衣服随风摆动,静定地在湿与干之间循环,等我耐心过活,用最家常的举动,摆平自己的不合时宜。

梦尽时刻,我想,也许该学着用晒衣服的方式,和往事较量。

那段时间,我用很慢的速度走路,尽可能少量说话,定时晒衣。那是个低迷的春天,我埋头行走,高傲的灰黄短毛猫便在视线里失踪。然而此处多猫,走路时常见其他猫咪在地面游窜,站立墙角或趴伏机车,看似为居民驻守巷弄,一靠近却钻入车底。猫语猫事,对我不理不睬,如同幸存与复原的示范。

巷子、衣服和猫稳定地存在,我于其间移动、进食、洗睡、读书。更多时候什么都不做,在阳光静好的午后开窗晒衣。晒妥,坐在窗边,与房间等长的窗户似乎接收了我,整座房间与我都变得极浅,随时会摔进巷弄的阳光里,支离迸散。我看窗外,天空轻巧地覆盖所有衣服,喻示着不可知的极限。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这样的静默里,被晾成一件衣服,或巷口的树。

我开始颠倒作息,夜里梳洗家事毕去图书馆读书,凌晨回房间。这样的夜晚,路线变得单纯而一无所有,图书馆前的红砖接空旷柏油路,一片碎沙石地右转便回到巷弄。入夜的巷弄与白天完全不同,像另一个陌异空间,人烟散尽,空气流散些许草叶的清香,偶尔亮着零星灯光但不见人影,唯有夜猫流窜,和各色窗台衣物一起接我回家。我活在巷弄的黑暗里,等夜色褪为越来越长的白天。

总在衣物晒尽的深夜里,才能静下来,将自我洗净、折叠,以衣以物,重建对外界的亲密感。有时忘记洗衣服,长长短短的衣物堆在衣篮里,没有衣服可穿才匆忙丢入洗衣机。或者一件床单从晴天晾到雨天,又蒙上湿气不能收起。

情感的制约里,天气回暖犹寒。时序五月,连日大雨让疏于晒衣变得理所当然,巷弄猫事消隐无踪。下雨的时候,白日也像傍晚,很快沉入潮湿的黑夜,梦在那里等待。晒不干的衣服降落在房间周围,和雨隔着一点距离,各自摇荡、停留和坠落。

我和巷弄居民皆无往来,唯衣物占据我的视线。渐渐发现自己像那只猫,喜欢看衣,独处,重复地走不会改变的路程。也许我不能那么甘心,但似乎没有太多事好做了。而且这条巷弄里,晒衣服实在是可观之事。

此地空间有限,家家户户在延伸出来的窗台晒衣。为善用环境,居民发展出五花八门的晒衣方法,晴天像一场晒衣博览会,寻常如我晾窗外、吊屋檐;注重隐私者用布条将窗户贴满,一件件挤在缝隙间争取仅存的阳光;一楼人家利用冷气机下方的支架、水管,或高或低,不怕路人擦身,亦不畏建物尘霜;也有几户居民将棉被铺在机车或躺椅上,一摊一摊却从不挡人去处。巷口右侧的小空地所承阳光多,那户人家晒衣方式最为花样百出,连手推车都拿来晒衣,衣裤鞋袜紧密叠好,泛黄的内裤大剌剌晾着。

巷弄居民随光影的挪移往复调整晒衣韵律。我开始觉得,晒衣服是这座首善之都里最生意盎然的场景,混杂文明的底蕴与微小的野生,展现生活素朴的面貌。于是无事的日子,我开窗观看巷弄,从晒衣方式与衣物类型,想像衣物主人的外貌与性格。

对面四楼常晒笔挺的男性衬衫,也许是白领上班族,医生,教授,收进屋里还要慎重熨烫一番;二楼不时出现针织衫、短裙和背心,是个爱漂亮的年轻人,随流行趋势变换式样;一楼大人孩童衣物皆有,夹杂几件松垮汗衫,透露家庭的成分。我注意到,有些窗台雨天总是空着,有些则任衣服暴露在连日湿寒的空气里。我好奇隔壁女孩何以十天半月才在窗外晒一次衣服,即使阴雨连绵,两三天就收进房间。也许那个女孩和我一样有洁癖,抑或她向来随性简单,不在意水气存亡,自在就好。

我们避居巷弄互不相见,唯以衣对面。在群体中,我总陷入孤独的裂隙闪躲人群,但我可以在阳光的暗影下,端坐房间之中,与巷弄人事秘密地交谈,置放多情的自己。衣服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我,也许衣服更像这条巷弄里的居民,而我只是衣服的访客。衣服上曾注记的体温,汗水与气味,都在天气的轮回里渐次散去。

随季节转热,巷弄人家晒衣越来越频繁,经过阳光淘洗,衣物收进来时渐生暖烫之感。我又重拾晒衣的热忱,密集地开窗关窗,洗衣收衣。开窗晒衣的日子久了,也掌握到衣物的轻重厚薄,与衣架粗细形制应如何搭配,才能稳稳由晒衣杆送进天空,再安然收回。

那周我的洗衣篮里终于全是短袖了。饭后雨停,我换上刚收起的衣服,在巷弄闲逛。天空驻守巷弄之上,云层随雨散尽,透出新鲜的暗蓝。我到饮料店门口按电铃,大喊,然后等待。屋内毫无动静,四周悄然无声。我几乎要怀疑这条巷弄自始至终只是传说里的桃源,我由歧路误入,暂离人世,藉衣事与桃源居民往还,不久后便该被遣返。

我默立原地乱想,几分钟后,一个老阿婆迟疑地开门,递给我酪梨牛奶、吸管和塑胶袋。老阿婆带着羞涩的笑容,那个微笑,像是很久以前就储存在这条巷子里。

我打包起来,和老阿婆聊了几句,道谢,迈步回到晒满衣服的屋中。喝上几口,酪梨已经馊掉了,我将饮料杯洗净搁在桌旁,犹有水意的风自窗外吹来,破裂的封膜轻轻颤动,发出琐碎好听的声响。

梅雨季就这样过去了。此后衣服将有一段好洗好晒,尽管冬日很快又会来临。夜里我再次收衣、洗衣、晒衣,衣事毕,端坐看书。突然窗台一阵骚动,我惊惧擡头。那只久违的短毛猫跳下隔壁阳台,擦过眼前的玻璃,停下来用脚搔头,抖抖一身灰黄毛球,继而轻悄低伏走过,不沾惹任何衣服。那瞬间我明白自己已被这条巷弄温暖地触及,而牠纵身一跃,悄无声息没入夜色里。

《得奖感言》最后的古典

谢谢姐姐,我的第一个阅读者,希望妳在香港快乐。以及好友纯宜,从那座十八岁的房间陪伴我至今。(女四舍如今还潮湿吗)

过去几年写作一直非常稀少,因我迟钝、晚熟,无可奉告。〈晒衣情事〉是最后的古典时期,那种平安简单的生存方式。去年七月完成作品,之后,独自去了极远的地方,遇见许多人。很长时间一本书都不看。一路丢失也一路捡拾。几次以为自己再也无法回来。面对巨变,曾想过到此为止,曾比较器械形制。而我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与房间交缠在一起,看我爱过的门框、屋梁一点点掉落,直到塌陷。(杨婕)

《评审意见》风景动起来

这篇散文以静观和描绘为主,说的只是一个人在繁华市街外靠山住宅区边缘巷弄里的赁居生活。作者甚至于把邻居、猫,以及自己的若干行为,也近乎当作风景来描写,笔触轻淡而随意,但又充满了细节,仿佛微风的一再吹拂,也像湿气和暖意无声的渗透,吹拂和渗透在居处的巷弄、屋宇和日常那些不时晒出收进的衣物间,同时也吹拂和渗透入自己的心底里。作者心思敏锐易感,观察细腻,文字也大抵平实自然,但可惜也有少数不够讲求精确处,如「和房间等长的窗户」及「窗户专供晒衣之用」即是。(陈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