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BenQ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三奖作品-时心钟

图/硬糖果

「你疯了吗?难道你不是……」「什么?」我没听清楚最后一句话。这没听清楚的感觉非常古怪,完全不像对方咬舌不清,反而像是我的脑袋无法经由耳膜接收这几个字。

之后剧本已经定好了。校方会出来澄清,六个国中生被处分。其实出去买午餐也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但被媒体爆出来影响校誉就是该死。

大人的必修技能第二招。断尾求生。

国中生穿着制服。用我拍摄的照片使用Google以图搜图的功能寻找到全台十六所制服相似的学校。

关键字:花莲。剩三所。

地理位置上只有一间在附近。锁定。

Google是侦探和跟踪狂的好帮手。

现在时间三点零七分。我或许能到学校门口堵其中一个人问话。

但是。不。

我必须先拟定问话大纲。而且手机快没电了。访问过程需要手机的录音功能。

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是记者。虽然依照死小孩的脑袋判断,他们知道自己被记者访问时可能会做出更有价值放上电视当笑话的举动。

不过这次主编要的内容关于教育。我要录下国中生承认学校疏于管理的证词才算完成任务。

街道空旷。跟台北两个样。

我明天必须早起。如果中午十二前点钱没退房,旅馆就有权力跟我索取多一天的住宿费。所以即便我在觉得孤单寂寞觉得冷,晚上十点之前最好回去收拾东西兼尻枪躺平。

我找了几个女人搭话,有乖乖女、刚下班的轻熟女、两个一起回家的女大学生。有些聊起来才发现未满十八的我不敢碰。

谈话愉快,但都不是能出手的对象。所以请把我前面说能判断人的话当屁。

我找一间咖啡店歇息。只点义式脆薯配拿铁。

店里客人不多。一个拿着螺丝起子似乎正在修手表的老人、戴着老式手表用笔电打字的中年人、愉快吃着披萨的年轻人。

以上只是背景描述。对我来说那些人只是背景。

我眼中需要知道的角色只有那个还没说明的女孩。长发、夜市会卖的素色毛衣、牛仔裤、戴着耳机、脸上有点晒红的痕迹。毛衣上有不少皱折,和几点污渍。

推测一个人住、没有男友。

她在……看书?

喔。天呀!我是多久没看过没拿着手机滑来滑去的年轻女孩了?

我把她当今天的收尾。无论成败都该是时间回去。

我在早上十点起床。她放在衣堆上的手机整夜播放着Owl City的歌,当昨晚交欢的BGM。好品味。

我收拾东西,准备在十二点之前退房。

准备就绪后是十点四十六分。我把原本放在背包旁的女性衣裤拿给她。

「这不是我的喔。」她说。

我错愕。这不太可能啊。我可没有穿女装的变态嗜好,不可能带着女性的衣裤到处跑。

「老实说,在我之前你也带其它女人来过这房间对吧?」她打哈欠,好像早料到这种事似的。

「我如果选择一个女人做为消除寂寞的对象,不会狠心到一个晚上就另寻新欢。」我否决她的猜测。

「如果不是的话,那可能就是前一批房客留下的吧?」

她推测。不是很在意这套衣服的归宿。

「可以给工作人员处理,好了。我头真的很痛。放我回家休息吧。以后再连络。」

了解。和她交换过手机号码。

她摇摇晃晃离开。累到连妆都懒的上的女人乍看有点邋遢,不过也有某种程度的性感加分。

软绵绵。当然是在容貌身材有一定分数为前提之下的现象。

我到柜台办完退房,把那几件女性衣裤交给工作人员。

柜台人员从昨天的标准正妹换成服装正式的中年男子。用非常专业又标准的流程办好所有手续。

离开后的道别辞也非常标准,一旁待命的服务生也标准的合唱欢迎再来。

我做出指挥家的手势,倒退走出门外。

招牌:「郝郝钗嘉宾宾馆」。不吉利。

我在比较靠近农田的一带找到便宜的青年旅舍。双人房。包早餐。

房间让我想起毕业旅行。可惜没有电视。看香港三级片彻夜狂欢是毕旅的习俗。虽然大家总是会在女演员脱之前躺平。三级片废话超多。

窗外风景不错。毕旅的感觉让我思考起大学毕旅的种种。

看三级片是国、高中毕旅的事。大学的毕旅住宿时我究竟做过什么?

我清楚记得当时的玩乐地点、行程、住宿旅馆。但我想不起自己详细做过的行为。

我似乎有偷带女人进房。以我对自己的了解应该会做这种事。

如果有,那个女人是谁?我当时有交往的对象吗?

如果没有,假设我偷带女人进房只是我自己幻想的假设。我对当时的记忆竟像是遗失的一块拼图。

血肉果汁机〈出巡〉疯狂的演奏响起。

手机的闹钟提醒我现在下午三点整。我必须加快脚步打理一些杂事,准备到那金毛死小孩的学校堵他。访问工作。

把重金属音乐设为闹钟是个屌招,一听下去除了精神抖擞没第二条路。尤其血肉果汁机歌词超台。一早听到还以为庙口的跑来你家演阵头。

学校门口人潮汹涌。几个头毛花俏的高中生骑机车停在门口抽烟,审视每一个从门口出来的国中生。

我的照片只照到那六个国中生的背影,而我能记起面貌的只有橘毛孩跟金毛死小孩。而且学校通常有侧门和后门,不能保证他们一定从正门出入。

教官走出来请高中生不要吸烟,高中生多吸两口才把烟捻熄。说说笑笑。和教官攀交情。

教官离开。几个国中女生坐上机车后座。机车发动。引擎的分贝和后座国中妹的容貌成正比。真他妈青春。

「你在等我吗?」

吓到。我转身才发现是金毛死小孩。

「你怎么……」

「怎么会发现你?或怎么知道你在等我?不要对同类那么见外嘛。我们来谈谈彼此的心得吧。我第一次看到同样经历的人耶。」

啥鬼?啥毁?弟弟。你.等.会。

「给我等等。等等。我不太了解你的意思。听好。我想问你一些问题。关于这间学校的一些事。」

我不得不承认我乱了阵脚,这句开场白没比承认自己是记者好到哪去。正常人都会有所警戒。

金毛死小孩不在意。看不出他有什么警戒。他要嘛头壳烙赛,要嘛是另有计算。精明如我当然选择相信前者。

「当然了。我们彼此都一定有事情想问。何不找个地方慢慢聊?」金毛死小孩脑袋打转一下,如果他有的话。擅自决定:「你上过夜店没有?我带你去类似一个夜店的地方聊。」

所谓类似夜店的地方。就是装潢像小型夜店的小房间。

那颗彩色的球球灯转啊转,重低音音乐被音响射出来在墙上乱震。

没妹。没DJ。没酒吧。只有一台小冰箱横尸在角落,里面放满台啤和啤酒绿茶。

「这是我和一些兄弟的小俱乐部,无聊就会来这里喇勒。」金毛死小孩躺上一组沙发,打开一杯啤酒绿茶爽爽喝。

「饮料可以随意自取。我们慢慢聊。」

「你想问我什么?有功课不会做,想问我这个成熟的大人吗?」我不客气拿走一杯啤酒绿茶。把口袋内的手机解锁,打开录音模式。

「幽默喔。」金毛死小孩坐起来,大概是发觉躺着喝饮料会呛到。

「你说我们彼此都有事想问,那么谁要先问?」做为一个大人。我有给他选择的必要。

「你先来。反正我不急。」

识相。

我把啤酒绿茶喝去半杯,指着音响。

「介意把音乐关小声一点吗?我听不太到你的声音。」

他答应,重低音变软。咚滋咚滋变的像鸟在打洞。

「那么。你的名字?」

「曾正仁。正常的正,仁义的仁。」

「我们昨天中午碰面,是因为你离开学校买午餐。你的学校不提供午餐?」

「我还真想不到你想问的是这个。」他晃头。

「不想回答的话,我可以给你发问。」我退一步。

「也不是不想回答。只是有点惊讶你会问这方面的事。我本来以为……算了。先随意聊聊也好。」他抓抓头毛,几条淡金色的发丝在空气里飘。

「我们学校当然有营养午餐,不过菜色很鸟。不如省下营养午餐的钱,自己出去买吃的。」

「学校允许吗?」

「怎可能。不过教官反正也只会在办公室,或到走廊闲晃。我和兄弟们翻墙出去迅速回来,被抓到的机率低到跟中乐透差不多。」

我笑一声。在他听来大概以为我把他的话当俏皮话。

这句正是我想录下的证据:「教官办事不力,学校疏于管制。」

「就算教官看不到,这种事做多了总会有人发现吧?」我丢出鱼饵,觊觎更大的收获。

「当然,同学都会发现这件事。不过这年头没有学生会当风纪小超人,为了这种事去和教官报备。何况,我自认自己在班上人缘还算不错。」

我不怀疑他的话。国高中这时期,勇于挑战权威的人总是受到尊敬。

「所以你的老师,或者班导之类的,抱歉,我离开国中有一段时间了。任何老师都不知道你会出校门买午餐?」

「喔,班导知道。我午餐时间都会消失一阵子,他如果没发现就太蠢了。不过没关系。我一直都和班导保持一定的交情,你知道吧,像是微妙的友谊那样。他也不好意思对我太凶。而且我没缴过午餐费呢,营养午餐当然没我的份,总也不可能叫我饿肚子对吧?」

「老师双重标准。」我又笑。鱼篓收获丰富。

「那么……」

「嘿。不觉得聊这种事有点乏味吗?我们聊聊真正会影响我们的事吧。」

「好啊。请便。」我摆摆手,结束这个话题。继续追问太不自然,反正主编要求的证词已经到手。

不过什么叫真正会影响我们的事?从刚接触开始,曾正仁的行为举止和语句都有一种脱轨的异样。仿佛把我误认为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轻易对我敞开心房。

这对我的目的来说当然非常方便,不过如果这段过程都有无数个旁观者,谁都能看出曾正仁对于我也有另一种目的。

「你有带着那张纸吗?」他问。

「什么纸?」我反应不过来。我一瞬间思考过数十种他的目的,没一种跟什么纸有关。

「上次你乱丢的纸啊。」

明了。但要解释。

「不是乱丢,我只是忘记拿。」这攸关大人的颜面。

「好啦,你忘记拿的纸。」他笑得很欠打:「所以你有带吗?」

「不。那张纸有什么重要吗?」

他的反应大到连手上剩不到五分之一的啤酒绿茶都被溅出来。

「哇靠!你疯了吗?难道你不是……」

「什么?」我没听清楚最后一句话。

这没听清楚的感觉非常古怪,完全不像对方咬舌不清,反而像是我的脑袋无法经由耳膜接收这几个字。

「……」

「啥?」我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但仍无法辨读他所说的话。我尝试从嘴型去辨认却徒劳无功。

要帮这感觉打个比方,就像是在做英文听写时,语言从耳边飘过去却完全没印象一样。

他倒回沙发,脸上原本充满活力的表情一扫而空。(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