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杨乐:从毒舌到大落

“杨乐,脱口秀男演员。2022年5月6日,陕西西安,网曝一脱口秀演员在表演时被指侮辱高校女生,并调侃现场互动观众,询问其“被拐卖到哪里”引发网友关注。脱口秀演员所属公司唐蒜铺子发布道歉信称,要求该演员道歉并停更,扣罚本月所有演出酬劳。对此该脱口秀演员杨乐发视频道歉称自己确实存在言语不当、口无遮拦的行为,愿意接受追责和处理。”

如果你还不知道杨乐是谁,打开百度百科,搜索“杨乐”,你就能看到他的个人词条。而以上这段话就是对他的人物介绍:除开第一句的八个字以外,其他信息全部与辱女事件有关。

5月6日之后的杨乐,在铺天盖地的骂声中停用了所有社交账号。

事件发生三个月后,我在西安唐蒜铺子的办公室里见到了杨乐本人。他穿着短袖短裤,表情有点害羞,一进屋就看似轻松地倒在沙发上。

桌上摆着用来打开话匣子的精酿啤酒,我在碰杯中来和他一起回溯这件事,并且希望能够从讨论里找到些骂声以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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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动

正常来讲,脱口秀表演常规的互动话题大部分是比较常规的且安全的。比如说:你是哪里来的呀?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呀?你和旁边这位什么关系,是情侣吗?为什么想要来看脱口秀呢?

互动环节的最大作用,就是快速热场,为后面的脱口秀表演做铺垫。不同的演员在这个环节会展现出各自的特点,用一种较为放松心情进入表演状态。

但看似最轻松的部分,其实最考验脱口秀演员的临场能力。互动部分没有腹稿,几乎全部依靠脱口秀演员的自由发挥,因此比经过多次打磨的段子内容更具有不确定性。

而杨乐正是在这个部分出了问题。

在见到杨乐本人之前,我们先和唐蒜铺子的合伙人之一@段段聊了聊:在她的印象里,杨乐是一个边界感很弱的人:他的口无遮拦不仅表现在舞台上,也体现在生活里;他会冒犯他的同事,甚至会冒犯他的老板。

但不可忽略的事实是,很多粉丝正是因为这一点才喜欢杨乐。许多杨乐的铁粉来捧场的时候甚至会有种“找骂”的心态。在唐蒜铺子的粉丝群里,“杨乐骂我”的喊话已经成为了一个梗,成为演员和粉丝互动的一部分。

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段段觉得杨乐有点被自己的流量架起来了。他在拼命地去迎合粉丝:在非常需要个人风格的脱口秀舞台上,每一个脱口秀演员和他的粉丝之间,其实存在一个微妙的“场”。在“场内”,一些观众的笑点是已知的。而想要讨观众笑出声的脱口秀演员,则会下意识地遵循观众的喜好去表演。

事情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月,但是杨乐回忆起那次互动场景的时候还是记得很清楚。

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杨乐想要创作一个有关抖音上的所谓“擦边视频”的段子。很多段子来源于生活。杨乐在刷抖音视频的时候,会看到一些女生穿短裙黑丝、跳“擦边儿”舞蹈的视频。他不太能理解这件事,所以就想要针对这个话题来写点什么。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碰巧互动到了一位西外女生。简单寒暄之后,杨乐发现这位女生和他同是蒲城县人,带着一些老乡的亲近感,他在放松的舞台环境里联想到了自己没写出来的段子。

杨乐很自然地想到,也许可以用互动的方式来寻找灵感。

于是,在他一直以来的舒适区里,冒犯的话脱口而出。而演出结束,按工作习惯把互动环节剪辑完成,再发布到抖音账号上之后,杨乐都觉得这只是一次普通的互动而已。

直到第二天他看到这条视频的异常的评论区时,才意识到坏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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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

杨乐的段子总离不开他的家乡蒲城县。直到去年仍在工地干活的严厉父亲、总是在催婚的传统母亲和缺乏情感沟通的、非常糟糕的原生家庭教育,不仅仅属于杨乐一个人。观众会被这样的段子逗笑,也是因为拥有与他相似的童年回忆。

当一个段子冒犯的对象是讲述者,那其实也就没有冒犯一说了。杨乐擅长用自嘲来逗笑大家,用挖苦观众来开场,再挖苦自己来完成表演,是他一直以来的舞台习惯。

但其实在事件发生之前,杨乐就已经在准备着改变自己的段子风格了。

入行以来,他最喜欢的脱口秀演员是Anthony Jeselnik。Anthony非常喜欢讲一些虚构的、无底线的地狱笑话,在他的段子里几乎没什么不能讲。他尤其喜欢在舞台上讽刺“政治正确”,拿死掉的小孩子和狗开玩笑,而这是绝大多数人初次观看的时候都无法接受的。

Anthony的暗黑笑话冒犯性很强,但杨乐认为,也正是这种冒犯才能消解掉那些非常严肃的话题。在脱口秀舞台上,他希望自己的段子也能具有和Anthony一样的作用。他希望能把段子的内容再往底线突破一下,讲一些传统观念里不该讲、不能讲的东西。

这也是他给自己抖音账号起名“毒舌小杨”的原因。

但是,把赢得观众的笑声和表达自己的想法结合在一起,对杨乐来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脱口秀演员的创作其实不像外界想的那样,随口就能摘到好笑点。

作为唐蒜铺子的签约演员,杨乐每个工作日都要在公司群里提交2条段子,这是他必须要完成的工作内容。

杨乐没有抽烟的习惯,没灵感的时候几乎只靠喝水硬憋。和一般人对脱口秀演员的想象不太一样的是,杨乐在生活里并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不太擅长社交,也不喜欢到处玩。即使他在脱口秀行业已经工作了四年,也曾入选《一年一度喜剧大赛》的编剧组,但他的大部分逗人乐的段子都是一个人在电脑前面干瞪眼“瞪“出来的。

更何况,一个合格的脱口秀稿件,还需要多次审核通过之后才能够上台。首先是公司内部自己先审核,再是送去文化部门备案,最后才能一字不改地表演给观众。

逗人笑本来就不太容易,在被允许的范围内逗人笑更难。当现实生活比虚构故事更荒诞的时候,理应用笑话来消解无处安放的低落情绪,脱口秀表演在疫情爆发后市场规模扩大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但很可惜,杨乐不是Anthony,西安也不是洛杉矶。每一个脱口秀演员,都曾希望自己可以向上冒犯,抨击更深层的社会现象,并基于此引发观众的共鸣和思考。

然而这些调侃并不被允许,大环境留给脱口秀演员的段子创作空间非常狭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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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台

现在回想起从事脱口秀行业的起因,杨乐对自己的公司唐蒜铺子是满怀感激的。

刚毕业的杨乐在中石油打过工,做过互联网,也开过脏辫工作室。18年左右,杨乐连续创业均告失败,他迫不得已借网贷来还钱,但拆东墙补西墙到最后还是负债了十几万。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接触了脱口秀。

在疫情还没爆发之前,杨乐只上了两次台。他的第一次演出是在小南门的一个酒吧里,观众只有两三个,还全都是同行。

演出效果很烂,但那时他也并没有把脱口秀当做一件正经事来做,只是觉得也想试一试在台上过嘴瘾的感觉,只写了5分钟的稿子就硬着头皮去台上表演。当然,这样的杨乐也并没有被专业的脱口秀公司看中。

2020年的春节假期,所有人都被迫摁在家里。杨乐想着自己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找到自己懂程序开发的朋友,在线上搞了个脱口秀演出平台。他召集了五六个闲在家里无事可做的西安脱口秀演员,收门票给大家讲段子解闷。

通过这件事,杨乐和朋友赚了3000多块钱,演出所得全部捐给了武汉红十字会。也正是通过这件事,唐蒜铺子的主理人@啸雷 注意到了他在脱口秀表演上的天赋。

全国解封后,停滞了的生产生活才慢慢回归正轨,但那时的杨乐依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做些什么。正打算回去继续创业的时候,杨乐接到了啸雷的电话,邀请他成为唐蒜铺子旗下的脱口秀演员。

走上台的杨乐,很快在西安演出了名气,也逐渐积累起了属于自己的粉丝团。

杨乐一直觉得是啸雷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拉了他一把,让他找到了能为之努力的方向。但他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成为了脱口秀演员,才让他遭遇了这一次他无法想象、更无法承受的更深的低谷。

疫情背景下的脱口秀表演,每个观众都带着口罩,无法即时接收到表情反馈的杨乐会更想要讨好观众。台上的杨乐对台下的观众当然不会有恶意,这里有很多人买票就是为了来专程看他的演出。那一刻的杨乐只是想用自己滑稽的肢体动作逗笑她,让接下来的表演氛围更加融洽。

视频传播的速度很快,时长也越来越精简。从#脱口秀演员表演时疑侮辱高校女生#,#西安一脱口秀演员被指言语低俗诋毁高校女生# ,再到#杨乐辱女#,热搜词条的主语范围逐步缩小,宾语范围则逐步扩大,事态变得覆水难收,杨乐的最终成绩是全国热搜榜第四。

骂声从全国各地赶来,范围涵盖到杨乐的整个户口本。

不仅自己可能再也上不了台,还连带着唐蒜铺子一起砸了招牌。杨乐情绪最激烈的时候想到了自杀,他坐在桌子前面写遗书,写给爸爸、妈妈、哥哥、老板的时候都没哭,写到自己养的狗该托付给谁的时候才开始流泪。

写完遗书的第二天,杨乐在唐蒜的内部会议上给所有同事道歉,同时也录制并发出了面向全网的道歉视频。

把这些事全部做完后,杨乐打算落实他的自杀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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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

台下的杨乐,被他的粉丝们称作“蒲城名媛”:他会把来自渭南蒲城县挂在嘴边,同时也因为脏辫工作室的创业经历,留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长发。一开始这是杨乐给自己起的别名,后来就逐渐传开了。

杨乐的粉丝还会用头戴粉色蝴蝶结、身穿粉色裙子的女装照片做成手机壳送给他。没有演出的时候杨乐偶尔会开直播,他的粉丝们会一起把头像换成这张照片,杨乐的回应则是截图发在微博,并把他们叫做“女蒲团”。

事实上,评价杨乐的表演风格低俗、不入流的声音一直都有。但在视频传遍全网之前,这些都可以说是小范围的自娱自乐。喜欢杨乐的人可以去听他讲段子,不喜欢他的就不去。在小剧场里,脱口秀演员的言论理应保持一定程度的自由。

但是,如果用女性视角来观察这一切,就很难能笑得出声。

不能否认的是,正是对“名媛”一词的污名化和其中暗含的贬低意味,才构成了“蒲城名媛”这个外号、他没写出来的黑丝段子以及他在台上扭腰拍屁股时的滑稽感 。

近几年频频爆发的恶性事件、长久以来对女性身体的物化和凝视,以及对女性权益的忽视和侵占,使男女关系进入几乎剑拔弩张的状态。性别平权是个过于宏大而复杂的问题,杨乐家里没有姐妹,当时的他也没有女朋友,生长环境使他无法敏感地意识到这种转变。

他甚至不知道,不止是西外一所学校,而是几乎所有的外国语大学,都背负了很久的骂名。前文中提到的唐蒜铺子的合伙人段段就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看到杨乐的视频后,她也感到了被严重冒犯。

在工作和生活中,杨乐总给别人说段段就是他的第二个母亲。如果他清楚这些话会激怒谁,那他不可能只图一时口快就故意砸掉自己的饭碗。

在杨乐清空自己的抖音账号之前,他已经发布了300多个类似的开场互动视频,“毒舌小杨”的热度也在慢慢积累,粉丝数量达到了10W+。他觉得自己只是在重复着以前讲过的笑话。

也正是这种无心之失,才反映出了更深层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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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点

每一个被一群人视作幽默,同时被另一群人认为低俗的笑点,都真实存在着。

它们构成了形形色色的脱口秀表演:取悦一部分人,冒犯一部分人。段段觉得,在剧场里,每个笑点都有它存在的意义,况且被允许的笑点本就不算太多。因此,唐蒜并不会对演员风格做过多限制,只看段子内容能否通过文化部门的审查。

然而,只能取悦一部分人的笑点,并不意味着能取悦所有人。当审视笑点的视角完成从剧场向社会的转变时,就不再是能被一笑而过的存在了。

审视引发讨论,讨论则引出观念。用父亲的语言说话的男人,和用母亲的语言说话的女人,在不同的成长环境中选择着自己会笑出声的场合,也不约而同地积累着被冒犯的窘迫。

而当互联网加速糅合着这些来自社会各个角落和层级的观念时,它们就变成了锐利的冲突。

这不能用两个性别之间的冲突来一概而论,它更像是个体在面对大世界时的应激反应。对女性背负污名的委屈、人身安全受到威胁的不安毫无察觉的杨乐,从不会被凝视的目光冒犯到,反而会很乐意通过拍摄变装视频来找些乐子。

也从未有人告诉他,你做错了,你不该这样。

可是,即使杨乐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他也回不到之前那个不被审视的状态了。杨乐已经放弃了之前运营了很久的微博和抖音,但他的名字依然会在各种对立和争吵的场合中被提及,就像是被高高立起的靶子。

事实上,不止是杨乐的笑点、唐蒜的笑点,而是一切有可能被上传到互联网上的笑点,都摆脱不了这种审视。在推开争论的大门后,谁也别想把它关上。

在和杨乐共同承担了7万元的罚款后,唐蒜铺子希望杨乐可以去感受不一样的舞台,放他去别的厂牌寻找自己的新风格,但唐蒜的常规演出中,仍然有杨乐的一席之地。即使至今还是有很多人在后台辱骂杨乐及唐蒜,但对于公司来说,杨乐错不至死。

唐蒜铺子在高峰期时,共有三位女性脱口秀演员。但由于本土环境对女脱口秀演员的反馈并不尽如人意,其中的两位目前已经去了北上发展。段段表示,唐蒜一直都需要更多的女脱口秀演员,以及她们带来的女性视角的段子和笑点。但是女脱口秀演员太少了,即使放眼全国也少得可怜。

没在西安演出的这段时间里,杨乐不再用自己的本名上台了。

他改名叫大落,打磨了一个全新的段子,并且在长沙的开放麦上讲了出来。内容还是有关蒲城农村、原生家庭和父母关系,但整体的调性走向变得更沉重,笑点也没有以前密集了。

现场观众的反应并不好,但杨乐自己却很满意:比起让观众笑,他现在更希望能获得观众的认同。接下来,他还想讲一些有关父亲瘫痪或是亲人死亡的笑话。这一次想要自杀的故事,他也会编成段子讲出来。

聊到未来的打算时,杨乐说他的目标还是和以前一样,买车买房、结婚生子。他停顿了一下,又把措辞改得更严谨了一些。他强调说,是找愿意结婚的女人结婚,和愿意生孩子的女人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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