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都母女购物路线──来去踅委托行

1950~1970左右,是基隆委托行最风光的年代。(郑桑溪摄影.1966)

天空飘下小雨,走着、走着,妈妈的高跟鞋突然断了。

「怎么办?」妈妈很着急。

我赶快从路旁捡了石头,像接骨师一样把鞋跟推上、卡紧,用力敲回去;鞋跟不是断了,只是从钉子的地方松脱。下一秒,妈妈又笑咪咪牵着我的小手一起逛街。

这是我们母女最开心的时光──踅委托行。

从哨船头港边住家出发,避开庙口人潮,取道火车站附近的城隍庙忠一路、忠二路一带,进入孝一路、孝二路、忠三路的委托行Zone,直攻舶来品大本营。

■整座城市都是我的

Shopping Paradise

小时候我这样觉得,并且有一点骄傲。

那是基隆还称霸北台湾第一港,韩战与越战爆发的1950~1970年代。美军以基隆作为停泊、补给军需的港口,美国大兵、船员与留学生会将用品带来此地转卖商家。有时,美军顾问团及营区福利社贩售的美国食品、杂货,也透过委托行私下交易,流入台湾民间。基隆港口周边形成了各种市集,渔场、商号、酒家等等应运而生,寄卖舶来品的委托行也一间一间开起来,据说最盛时期多达两、三百家。

亲友们看我常常穿「はくらい」──舶来品,也喜欢托妈妈代购,通过航船从国外进口的高级物品,稀有、独特,穿出去不会和人家「撞衫」,即使价钱稍高也买得痛快。

■委托行什么都卖──保证「正港e!」

孝一路、孝二路之间俗称「公园顶」,边角那家玛莉小姐的店,妈妈最爱去了。

推开玻璃门,一股香氛迎面袭来,透明桌柜里摆着口红、粉饼、香水、丝巾、亮晶晶的项链、耳环、男人的手表、烟斗、袖扣、皮带,夹杂了中将汤、合利他命、征露丸、面速力达姆等药品,琳瑯满目。

「那件我试穿一下!」妈妈指着架上一件大衣。

「这件昨天刚到喔。」玛莉一边用杆子撑下来一边笑着说。

镜子里映照出妈妈圆润的脸和微澎的身材,绀蓝色羊毛大衣配上白皙肌肤,妈妈看起来真漂亮。

「好像日本人呐!」玛莉赞美着。

妈妈提了袋子走进另一家山东老芋仔的小店,脸上始终微微笑。

那时候「日本制」就是「高尚」的代称,只要冠上标签,再多花费也不心疼。唯独崁仔顶前段「东京咖啡厅」三角窗对面那排店,卖得超贵,逛「梦幻橱窗」变成「眼睛的保养」,妈妈也常借此训练我们分辨「港货」与「假货」──舶来品大多价钱昂贵,难免有冒牌货,走港口进来的正牌舶来品才叫「港货」。

「保证拢是『正港e』!」

微驼的「福全仔伯」喊着,店角堆满洋烟、洋酒、南北干货,轻柔保暖的小羊毛毯和外国品牌的新式家电。「正港e」代表了正宗、道地,童叟无欺。他号称店里物件都亲自到日本、香港、韩国采购,瘦小的太太甚至一次套上好几件大衣,再缝个大口袋,塞满布料、衬衫,身上、手上穿戴bling bling,勇闯海关。隔邻的店家专售海关充公拍卖品,满坑满谷五花八门,一踏进去我就哈啾,但爱美的妈妈卯起来挖宝,经常满载而归。

「这是啥?」

有一次我好奇地翻看一堆只有左手的皮手套;长大了,下场挥杆才知道,原来那是高尔夫手套!

■美好生活的想像

生命中的谜题将在何时对我们揭晓呢?

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圣诞夜打开,才知道一点都不好吃。

屋顶上的鸽子看起来自由、洁白,接近了才知道夹带病菌,又臭又脏。

小学三年级时,妈妈从委托行买来一双白色日本sandal(凉鞋),太松了,先放着,但暑假一过,变大的脚丫子再也套不进。

获得永远比不上渴望。

但随着基隆港浪花汹涌流入的舶来品,持续提供了美好生活的想像。

有时,妈妈踩着缝纫机,为我和妹妹copy一件高挂委托行橱窗,缝了金扣子的小斗篷;上大学第一套花洋装在孝二路店家觅得,忽然我褪下绿上衣,变成了迎新舞会的焦点;上课、郊游、约会一定套件Texwood苹果牌牛仔裤,搭配各色紧身T恤,恍然化身为纤身修长直发中分的林青霞,晃着青春黑瀑奔跑椰林大道……

婚前,爸妈陪我逛委托行采购寝具。

「“OK”好耸(俗)喔!我不要!」

我指着车了”OK”两个英文字母的粉红枕头套大喊。

「“OK”很好哇!」

老板露出烟熏黄牙,圈起食指和大拇指对我眨眨眼:

「结婚万─事─O─K!」

于是我们都笑了。

■「海蟑螂」窜流鸡笼港

那时候,走私港货或卖港货的船员浑号「海蟑螂」。

某个星期日下午,家里突然闯进一个男人。

「头家娘!便所借我躲一下!」

他自称跑船船员,因为携带走私货被港警追捕,手头这两包衣服、西装料和化妆品,就俗俗卖给老板娘好了。一番交涉,妈妈以五千元买下,盘算着如何零卖给亲朋好友(男人还教了一招,用英文报纸包港货,才显档次喔。)但妈妈口拙又害羞,结果全军覆没,一件买卖都没做成,最后统统送人了。

半年后,台中某位爸爸友人的太太来访。

「大姊,我有一批很好的港货化妆品,你要不要看看?」并说出一个船员慌慌张张跑去她家躲厕所……

妈妈听了哭笑不得──原来大家都上了「海蟑螂」的当!

鼎盛时期,委托行不仅卖港货,有些店家和银楼一样暗地进行货币「黑市」交易,也卖走私大陆酒、膏药丸散,及各种限制级的外国色情刊物和黄色录影带等「违禁品」,而印刷精美的Style Book,更是当时台湾时尚界流行的风向指标。逢年过节,巷弄内的委托行透早营业到半夜,狭窄店面的南北干货、烟酒、零食、玩具、药粧、礼品、古董都满得溢出来,台北人还专程到基隆朝圣呢!

我和妈妈挤在人潮里,逛累了,喝一碗小吃摊喷着蒸汽、咇咇叫的锡壶泡成的「面茶」,香醇暖胃,小憩片刻后母女俩又继续瞎拼……

■黄昏「委托行」

那时我一点都不怀疑,和妈妈这样逛着、逛着,可以买下整座基隆港。

但1979年台湾开放观光、1987年解除戒严后,舶来品王国的美梦醒了。

时代潮流冲击下,委托行渐渐转型为「跑单帮」、「平行输入」从国外带货的模式,加上大量进口商能以低成本的方式取得货源;尤其2002年台湾加入WTO(世界贸易组织)后,关税大幅降低,大型进口商与品牌代理商崛起,舶来品不再稀有,委托行渐失独特性与竞争力,终于没落了。

「以前只要有东西就卖得掉;除了汽车、棺材,我们什么都卖!」

曾经意气风发的胖老板娘如今眉头深锁。

「这边,已经和现实脱离很久了!」

仿佛阳光照不进的海平面水下200米区域,阴暗、浊黄,曾是全台商业活动最繁盛的舶来品街,仅存的店家大约下午一点左右开店,五、六点就关门,会来串串门子的只剩老顾客。在不断叠加上去的楼层与灰旧遮雨棚掩盖下,映照出一片辉煌时代残留的荒凉;近年,港都政府提出的「开展地方创生,翻转旧空间」计划,是否能落实营造社区意识,辅导老舖转型,让沉寂已久的委托行商圈再度活跃?

雨丝飘飘,傍晚的街道有一点塞车。

我撑着伞,独自漫步拉下铁门,灯光暗去的委托行小巷。

母亲离开我们快七年了,和妈妈手牵手快乐逛街的情景,永远只在梦中;妈妈也不再从踩了一半的缝纫机擡起眼睛,问我:

「芬ㄟ,来去踅委托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