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棍村:中國農村「剩男」的哀歌

逃避单身:没钱就没得买房,没能买房就没得结婚,没能结婚春节在老家就会被疲劳轰炸...。 图/路透社

小庄是我一个来自安徽阜阳的农村朋友,年前他跟我说想逃离春节。原因是他经济条件较差,虽在广州打工,但自己现在存款不到10万人民币,还没能在自己农村老家周边的城里买房。他的大哥家庭经济条件较好,已经结了婚,不仅在老家周边买了房,去年又在老家又建了楼房。相互比较下,他感觉压力颇大,因为没能买房就很难结婚,没能结婚,春节在老家就会被疲劳轰炸。

他的谈话反映出身为「剩男」的苦衷,称呼「剩男」更为通俗的话就是「光棍」。光棍问题已经是中国严重的社会问题,光棍多半发生在农村,有些农村甚至被称为「光棍村」。据香港《新报》网站2015年6月26日报导,广西东兰县有个贫困村庄台中屯,是典型的「光棍村」,村庄只有一个姑娘嫁给同村人,别的全嫁到外地,嫁入这村的女子却一个也没有。按当地习俗,年满22岁男子就应该结婚,而22岁后未婚男子共有87人,占成年男子三分之一。类似这样的状况在中国中西部农村与来愈普遍。「光棍」之所以成为农村的一个现象,与中国内部的政策、礼俗的变迁和全球化有着高度的关联。

「光棍」之所以成为农村的一个现象,与中国内部的政策、礼俗的变迁和全球化有着高度的关联。 图/美联社

▎计划生育下男女比例的失衡

计划生育做为中国政府控制人口的手段,却在中国人重男轻女的传统观念下造成对女婴堕胎的后果,形成男多于女的人口结构。在正常的情况下,每出生100个女婴,应该相应有103至107个男婴。过去20年来,中国出生性别比一直高于115,成为世界上出生性别比失衡最严重的国家。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公布的资料,2014年末,1980后出生的非婚人口男女比例为136:100,1970后出生的非婚人口男女比则高达206:100,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而当女性稀缺与男性过多,光棍问题便产生。专家担忧,到2020年,预估全中国20岁至45岁的男性将比女性多出3000万人左右,光棍危机将全面爆发。

由于男女比例失衡,也促使女方在婚嫁上对男方的要求愈来愈严苛。小庄跟我提到他们村里的状况。在他们农村,过去女孩子嫁到大家族是有面子的事,但今年相亲的形势很不同,只要女孩一听到对方家里有2个儿子,更别说3个儿子,连见都不见。女方现在要的是独子、有钱、父母年轻健在,因为若是独子和父母年轻健在的话,父母还能劳动,赚得钱都归独子,还能帮忙带孩子。可见男性过多女性过少的结构愈来愈让女方予取予求。

由于男女比例失衡,也促使女方在婚嫁上,对男方的要求愈来愈严苛...。 图/路透社

▎流动性下生成的光棍

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与雷根和柴契尔夫人推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时间段相似,当中国搭上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列车,内部便透过跨区的地理流动性,来促成丰沛的人力进入城市进行资本积累,为此,计划经济时期地理僵固性的城乡二元结构因而被打破。

当农民可自由流动进入城市工作,流动的民工中可是男女大不同。整体而言,女性在流动中融入城市的机率远大于男性,因为女孩子一旦到了城市,她们大多想留在城市,毕竟城市比农村有着较优越的生活条件,她们因而缓解了较发达地区男性过多的婚姻挤压问题。20世纪末,用传统的方式嫁到乡间的女子越来越少,农村女孩不是嫁到城市,就是嫁到离农村较近的城郊,有的甚至出现宁可当坐台小姐也不愿回到农村嫁人。这样的状况让原本已稀缺的农村女性在农村中更为稀缺。

相对的,对于无法透过教育进到城市中的农村男性,在城里就比较难找到工作,或者大多只能从事劳动强度大且低收入的工作。他们常处于一个尴尬的状态,那就是不管是出去还是留下,他们都将面临婚姻的窘境。他们留在城市,只能面对当地已经处于婚姻挤压严重的婚姻市场,还要受非城市户口的歧视,许多农村男人在大城市相亲,对方总会问从哪来,非本地户口的农村男人常遭拒绝,因此多半成为光棍。也因为这样,很多男人最终只能回到农村,然而一回到老家,面临光棍的命运又难以避免。

非诚勿扰:在婚姻市场上,「城市户口」也是加减分的身价条件。许多农村男人在大城市相亲,对方总会问从哪来,非本地户口的农村男人常遭拒绝,因此多半成为光棍。 图/美联社

▎变相的礼俗

除了结构性的国家政策与全球化的宏观影响外,农村当地习俗的转变也促成光棍增多。就婚礼中男方给女方的彩礼而言,它原先只是男方表达对女方的谢忱之意,也仅是一种礼节性的表达,并无买卖性质,其数额也可以随男方家庭经济状况的高低而决定。然而,改革开放后彩礼性质却完全变调。当「一家有女百家求」,婚姻的买卖性质浮出台面,女方父母对男方的彩礼漫天要价,变相的婚姻牟利就此助长。

2015年,中国央视以《陇东婚事》为题,报导了甘肃庆阳高价彩礼的状况。节目提到,有的彩礼高达15万元人民币。 这对当地农民年收入仅约5千元人币来说无异是天文数字。然而,婚姻大事在农村的熟人社会中,彩礼这一关是一定要过的,在送彩礼上太过吝啬或者送不起彩礼,一般会被认为是家里太穷或父母太过小气,而被暗地里议论。

然而,一桩婚事要办完,不是只有彩礼这项开销,女方家庭还有许多要求。年后,小庄跟我聊到,过年期间他们村里的家长们聊天聊最多的,就是关于结婚所耗费的惊人费用。两三年前他的表弟结婚,彩礼约为10万到12万人民币,今年已经涨到15万到16万。甚至有一户高达20万。不仅彩礼巨额的开支,有些女方还要求「三金」(金项链、金耳环、金戒指),今年又变成了「四金」(增加的是金镯子)。不仅如此,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也要齐全。这些开销最少十五、六万,多的得二十一、二万。但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没房子,在农村要娶老婆连想都别想。房子已成了女方家庭安全感的表征,这也是丈母娘考验女婿极重要的一关。有些农村的光棍身体精神都好,既健康又勤劳,但却没有女子愿嫁,主要原因就是家庭贫困,在乡里、县城没房子。但买房对这些贫困家庭来说根本是无法承受之重。

婚事,得办得风光:一桩婚事要办完、办得两家人欢喜满意,可不是只有彩礼这项开销。 图/美联社

▎农村父母的负担

在农村,为了完成孩子的婚礼,车子房子以及高额的彩礼时常都由父母负担。因为农村是传统的熟人社会,在那样的社会中,面子非常重要。评价一个家庭能否体面地生活下去,通常会看父母能否圆满地完成孩子的婚姻大事。

许多父母以贷款来筹措儿子高昂的娶妻费用。有儿的父母在支付完这笔费用后,成了「孩奴」。若有两个儿子以上的家庭,父母负担更大。常发生长男娶得了妻,但老二、老三无法娶妻的窘境。

也因为面子在农村这样的熟人网络中格外重要,攀比便成了常态,婚礼比的是排场、房车的大小。攀比成风的「面子经济」当然就推高了结婚费用。这也让有儿的父母负担愈来越大。

又因为高额彩礼所造成传统礼俗的变质,更助长了「人情经济」的理性盘算。有句话说,「三年不过事,变成穷光蛋」。意思是说,一个家庭如果三年还不办一场酒,就会亏得一塌糊涂。为了平衡已支出的人情费用,农民会想尽名目办活动,像是孩子考上大学、孩子过7岁生日、城里新居落成、老人去世等。透过这些活动,设法回收支出于他人的人情费用。

「三年不过事,变成穷光蛋」:意思是说,一个家庭如果三年还不办一场酒,就会亏得一塌糊涂。 图/路透社

▎婚姻诈骗横行

不仅如此,男女比例的失衡也提供诈骗集团操作的空间。2010年《中国的性别比失衡与公共安全:百村调查及主要发现》这篇文章提到,大量失婚青年的存在,激发了骗婚、买卖妇女等犯罪行为。接受调查的364个村庄中,有约30%曾发生过骗婚。骗婚不仅有外地新娘,还牵涉到外国的新娘,著名的事件发生在2014年11月,河北邯郸数十名越南新娘与背后的诈骗组织在收下农民的彩礼后不久集体逃跑。光棍们自此人财两空,债台高筑。警方侦查后证实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跨国骗婚案。

伤害不仅于此,骗婚案件增多又加深了农村本地人对外地人的芥蒂。当外地媳妇跑婚机率高,这又会加剧本地男性在婚姻市场中对本地女性的竞争,本地女性在婚姻市场的要价也越来越高。

感情的生意:有商机就有问题,男女比例的失衡,也让婚姻市场成为诈骗集团的操作场域。 图/路透社

▎农村光棍:经济、社会和全球化发展下的受害者

光棍现象反映出中国本土脉络(计划生育政策、重男轻女观念、传统熟人社会的人情牵绊、面子经济、人情经济)遇上新自由主义全球化(流动性、城乡差距拉大、消费物欲提高)后所折射出的社会现象。计划生育所种下的恶因,让市场化与商品化助长经济理性计算,潜入了面子与人情经济的运作,让重视人情的农村传统熟人社会,比起以契约运作的陌生人都市社会还要功利。对女方家而言,高额的结婚清单反映出农人穷怕了,总要在既定的人情礼俗中制造新的弥合机制,透过婚事大捞一笔回来,以消弭被剥夺或过度贫穷所产生的不安全感。这些行为的出现,与其说是农村道德的堕落,倒不如将之视为是农民活在熟人社会既无法摆脱传统礼俗,但却又害怕失去传统地理稳固性下的安全感所表现出的行为,或许更为贴切。

此外,全球化打破城乡二元结构的稳固性,资本过度集中于城市的发展而磁吸了农村人口与人才,造成农村边陲化、空洞化与贫困化。虽然近来出现些微「逆城市化」的回乡发展现象,有些地方政府也开始积极建设农村,但毕竟不是主流,农村的边陲化依旧是不争的事实。跨区流动的频繁让全国性的婚姻市场逐渐形成,同时全国性的阶层分化也进而浮现出来。面对着阶层分化和社会地位竞争的压力,农民一方面既憧憬着城市的生活,但另一方面也害怕失去安全感而呈现出焦躁。为此,婚姻的性质发生了变化,对于农村女性而言,婚姻由目的变成了实现阶层竞争和向上社会流动的手段,但这却让婚姻资源向男性的经济强者集中,相对的,经济条件的弱者便快速地成为光棍大军。

为此,农村剩男是计划生育与人情经济的受害者,也是中国区域发展、城乡发展不平衡的牺牲者。他们的经历无法呈现全球化与中国社会、经济光鲜亮丽的一面,反倒呈现出另一幅悲伤的图像。他们鸣唱着边陲者的哀歌,也道出经济、社会和全球化的无情。

安徽农村的单身小伙伴们:农村剩男,是计划生育与人情经济的受害者,也是中国区域发展、城乡发展不平衡的牺牲者。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