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蜉蝣(下)

图/佐波

4.

那时候我已经念到苏轼的《前赤壁赋》。我才发现原来老早以前,男人喝醉了不仅不会打老婆,还会「扣舷而歌」,顶多只是「杯盘狼藉」、「相与枕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下面的注解写,蜉蝣到了羽化成虫的时候,连嘴都没有了,消化道内多是空气,身体和翅膀一样透明。我不禁很羡慕。如果人也可以不需要吃饭,也可以朝生暮死,多好,免受百年苦。

念完苏轼,我就不念书了。我不知道同学们是知道了我偷钱,还是我被送养的事情,还是因为我考第一名。总之他们取笑我的衣服、名字和铝的饭盒。学校墙壁上红色大字写的什么「团结友爱」、「和谐友善」的口号,都是假的。正因为全都没有,所以才会贴出来宣扬。我不在意,人在世上,不过是笑笑人家,再被人家笑笑。

只不过姨娘的丈夫再也不肯交学费。直到我辍学好几年后,我还欠着学校半个学期的钱。况且我也不想再待在姨娘家。现在回想,还好当时没有念下去,否则我如何能碰到乔伊。

学校门口沪渝高速从街镇上贯穿而过,大巴车五个小时就能抵达东部海边最大的城市,为那里源源不断地输送农民工、保姆、外卖员、清洁工,以及像我一样辍学的年轻美发师、美甲师、服务员。

刚到上海,熟人介绍我做洗头小妹。我最高兴洗男头,又短又快又简单,像做数学考卷前面的选择题。做了两年,我升为染头师傅,工资从八百涨到一千八。漂女长头最赚钱,但温度和时间稍不留意就会爆顶,客人一闹等于白做,所以最费神,是写作文大题。

阿爹知道我到上海会赚钱后,通过熟人要到了我的号码,联系上我。我很惊讶他居然还记得我,也还记得不喊我丫头,只喊我招娣。他找我要钞票的名目有许多,阿奶摔到头瘫在家里马上不行了、阿弟不听话成绩差要补课、家里无工可做就快讨饭,等等等等。

乔伊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她在一家养生按摩店做经理,是美发店常客,经常来漂金色、棕色。所以,做到第三年的时候,我跟着乔伊离开了美发店,换了手机号。

乔伊大我七岁,江西人,会讲上海话,割过双眼皮还隆过鼻。她招我当了按摩店的资深美甲师,春天的时候画樱花花瓣,冬天的时候画雪花、圣诞树和圣诞老人头。我还继承了店里上一个湖北店员的名字,安乔。压克力别针胸牌上只写英文字母Angel、Joey,果然很上海,很洋气。

到上海之后我已经可以吃饱饭了,有时也学乔伊吃便利店冷的什锦寿司,我们偶尔还会跨过市区的大马路一道去萨莉亚吃牛排。乔伊教我护肤化妆,介绍她的客户给我,在老板面前帮我讲话,像我亲阿姐。

后来我们一直住福州路的老弄堂,没有再搬过。这里住满了上海人最看不起,但又最便宜的安徽人和河南人,还有很多找不到工作的新疆人。老弄堂只有门口有公共厕所,房间里像老家一样,用印着红色「囍」字的搪瓷痰盂罐。老的木楼梯又陡又滑,痰盂翻在楼梯间也是常有的事。只有三楼阁楼上六平米左右、带老虎窗的小隔间是我的,租金八百,押一付三。

「已经老好了。老底子,这点房间要住一家三代六口人额,夜里写字台下都睡人」,乔伊用上海话讲。

她和她换来换去的男人们住在楼下亭子间。楼板吱吱呀呀,在痰盂罐里小便的声音都听得清。木板缝宽,楼上能看到他们交欢。像夜里在木楼梯中间窸窸窣窣吵人的老鼠。

乔伊讲,只要出门,就是花钱。休息的时候我们就在房间看电影。她的旧电脑上隔段时间,总会下载一些免费的时兴影片。那些红男绿女发生的故事,和我们只隔了一条马路,还被拍成了畅销电影,取景地之一就在福州路菜场。是讲一个上海胖爷叔和一个上了年纪、漂了粉色头发的都市女白领的一夜情。电影里他们一出生就继承了梧桐荫里的洋房,再逼仄也能到天台上抽支烟。随随便便就能租个地方开画展,脚蹬一踏就是外地人开的菜场,每天能杀价买到献着殷勤的小菜。年纪大了,照样还能谈感情。

所以大概只有他们的爱情才能算得上是神话。虽然一样在上海,但他们的上海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觉得那头粉色头发应该不会很好漂。

福州路除了菜场多,书店也像山里的坟头一样多。但就算是特价旧书卖场里的书,对我来讲也太贵。书店门口可回收垃圾那里,偶尔能找到几本废书。我当然不会在老爷叔们遛狗吐痰的时候捡,总是等到天黑以后去垃圾箱旁边翻。像以前在学校捡零食。

捡到最多的是错印的古籍书,里面写「桃花流水鳜鱼肥」,鳜鱼看样子像是特别好吃。末了去菜场一问,连乔伊都嫌贵,「省点吃,一包冻鱼放冰箱少讲能吃一个月。一样是鱼,吃这贵死人的鳜鱼做啥?」

冰箱里总是有乔伊买的许多冷冻的秋刀鱼和叫不出名字的鱼骨排。吃的时候用大半罐豆瓣酱炖煮入味,闷热的公用厨房飘满了鱼的香气。每年上海入伏前照样有台风,站在露台上能看到隔壁十几万一坪的高层社区,虽然近在眼前,却也像神话一样与我无关。台风终于来的时候,塑胶板搭的厨房棚顶承受不住,雨漏如柱,漏到水泥露台上再无痕迹。就算有积水也很快消失。很多时候我都怀疑,这样的弄堂房子底下其实是空的。

万流归海,我们的归宿也不会有差。不过我总觉得碰到乔伊一定是地藏菩萨保佑,否则怎么会有这样好的事情发生在我这种克死亲娘的人身上。我也没再想过死的事情。我发觉,活在现在也是很快活的。

5.

连我也都没想到,在上海居然也会碰到五八年。阿奶如果在世,一定觉得稀奇。

外面的世界逐渐正常,上海疫情形势却越来越紧。三月初,按摩店据说因为是休闲娱乐行业,所以是最先关闭的那批。我们无工可做,房租、网费、手机话费、水电费照样还是要交。

弄堂里男人们也没事可做,闷太久也开始打老婆,我想起落雨歇工的姨娘丈夫。前几年他带着姨娘北上打工,一天夜里,两人死在了工地,煤气中毒。工地赔的钱只够他俩合葬。合葬的坟,离阿娘的不远。算命瞎子真是算得一点也不错,我是克完生母克养母。

进入全面封城之后,我们这种共用厕所和厨房的老弄堂成了重灾区,每天有几十人确诊。上面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清零。

「都是无症状感染,清个屁的零,狗屁倒灶!」,乔伊在楼组群里骂。

「上头讲要清零么,只好清零」,群里有人回。

我想起阿娘讲的,佛渡有钱人,鬼难苦难人。菩萨讲要下地狱嘛,只好下地狱。上海,无非也是一样。到处是警车交替闪烁的红蓝灯,蓝色的隔板一夜之间把各个弄堂隔离起来,上了锁。速度真是比病毒还快。居委会严格规定,一天只准下楼一次,下楼只允许做核酸、扔垃圾、倒马桶。连核酸的时候都有穿戴一身素白防护服的警察值班看守。

楼底下九十几岁的老太,半夜被拉进隔离方舱,没过两天就死了。几个月的奶毛头被强抱送进隔离中心,小人阿娘在屋里夜夜嚎。我不由得庆幸,还好我没有家庭。虽然我们的状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囤的米和菜已经吃得快见底,荤菜只剩几条冷冻鱼。一开始我和乔伊一天吃两餐,后来又变成一餐。实在很饿的时候就埋头睡觉,还有自慰。我没想过在学校对抗饥饿的经验,现在还很有用。

我加进了不少社区团购群,发现冰箱里的冷冻鱼现在也贵到和鳜鱼一样价。我当然没可能再买,只看群里别人接龙,几分钟就接到了十几条。我躺在床上,依次点开他们的头像,好奇那背后到底有什么吃六十块一斤冻鱼的理由。他们填的地址大多是周围的次新社区,头像都看起来很幸福,有些是在宽阔海边戴着草帽背影,有些抱着家里的宠物。我想,这些人命真好。

工作群里老板讲店再关下去,他只能喝西北风。乔伊总是很紧张,她很快就把自己的客户群建好了。之前她每逢节假日都会群发祝福,结尾还会配上一个欢乐旋转的太阳表情。有时候吃不准文字对错,发之前总先给我看一遍。她教我,要定期给每个客户发微信联络感情。她教我,要学会经营朋友圈,客户转什么,你也要转什么。平时要多发发生活日常,这样才显得有人情味。

「等疫情过去我们做社区客户,一对一定制服务,不要太好赚」,乔伊被带走的前一天还在和我讨论着将来。隔天上午下楼核酸后,她再也没有回到楼下的亭子间。

我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警车,它们成群结队,闪成灯海,在福州路团团转。所有人都在谈论无锡一桩陈年旧案里的女逃犯。手机新闻上出现乔伊的脸,还有她整容前的照片。十几年前她下毒杀了打她的丈夫和公婆,连夜逃跑,隐身人海。直到那天做核酸,手机落在亭子间,她不小心拿出了那张假的身份证。

乔伊,吴春华,成为疫情期间公安部「灵剑」行动的主要宣传报导案例。文章最后写,这是上海抗疫大考的重大收获,既保障了人民的生命健康,又维护了城市的长治久安。这使我们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党关于疫情防控的决策部署是完全正确的,我们的制度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艰难困苦,玉汝于成,我们一定能打赢大上海保卫战,不断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

我不懂什么是胜利,我看着露台外面空无一人的死寂街道,想起刚到店里,她教我画指甲。春天的时候画樱花花瓣,冬天的时候画雪花、圣诞树和圣诞老人头。我想起,有一年台风落大雨,她用力蹬着自行车,我窝在她背后,把头闷在她的塑胶雨披里。没有视线,没有过去和将来,只有现在,只有现在的风雨密密紧紧地拍在我们共同的披风上。像身处洪流中,同乘一叶舟。

6.

解封遥遥无期,冰箱里最后一点食材还是被我吃完了。半夜拉肚子到第五次、吐到干呕的时候,我才察觉到我也许是食物中毒了。我不知道吃下去有问题的是乔伊留下的冻鱼,还是最后那颗已经发了芽的土豆。

我平生第一次拨打了110和120。电话那头一个冷冷的声音讲,你一定要有定点接收的医院允许,我们才能出车,否则你就是恶意就医。我转打附近所有医院的座机。

医院的电话始终占线,偶尔接通几秒后马上被挂断。手机打了几个小时电话后,电量已经耗尽。我第一次这样盼望警车的到来。我不禁怨恨起自己,连要死都选不对时机。

恶心的感觉再次袭来,我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歇斯底里的呕吐。每一次呕吐后,头晕愈加剧烈。倒在床上,我的记忆出现了混乱,我仿佛又回到山里,躺在姨娘家的竹床上,山里窸窸窣窣,梦里阿娘带着我和阿妹看灯。过了一会,我又似乎回到了出生的家里,听到阿奶在埋好阿妹的夜里,端着碗讲,「人死去有啥稀奇,寻常像天要落雨。」

我突然想起,村庄里从没有看到过警察。他们杀阿妹的时候像捏死一只小猫,还有姨娘的丈夫砍姨娘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什么警察。我清醒过来,想继续给110打电话,我挣扎着想坐起身,却还是虚脱昏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想要喝水时,却发现自己的嘴巴消失了。没有了嘴唇、牙齿、牙龈和舌头,就连惊讶的喊声也无法发出。惊魂未定时,我发现自己全身上下轻飘飘的。低头一看,才赫然发现我的胸腔里、肚子里空空如也。原来我的一心两肺、一胃双肠、胆囊肝脏,连带着两腿之间的伤疤,全都没有了,都变成了透明。

我猛然醒悟过来,原来到羽化成虫的时候了。长时间的上吐下泻,将我体内所有的杂质排尽。漫长的蛰伏,终于到了生命尽头的羽化阶段。我想起念苏轼时发过的愿,我终于变成了一只透明的蜉蝣。没有嘴,不需要吃喝。消化道内多是空气,身体和翅膀一样透明。朝生暮死,免受百年苦。

我轻飘飘升到空中,开心极了。果然是阿奶讲的极乐世界。

如果见到阿奶,我要和她说什么呢?对了,我会告诉她,如今每家可以生三胎了。我不懂三这个数字是怎么计算得来,只是我有时会想是不是阿妹选错时间降生。如果生在现在,这世上我便就还有一个阿妹。我看不懂法律书,所以原本很想问问懂法律的人,阿娘、阿妹和兴娣阿姐是枉死,还是前世作孽,所以今世才命贱。

当然,我不清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过,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况且又不是所有的问题都必须有答案。现在只能确信一件事,那就是,我是这里最后一只,美丽的蜉蝣。

我回头看了看福州路的弄堂,没有再留恋,振翅一飞,便消失在东边的海面。(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