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卡纸的裂缝

图/杨之仪

麻雀叼着夜色,世界逐渐晕染开来,广播里传来战争的消息,血的味道自廉价扬声器中颠簸踉跄,我感到深深地疼痛。

窝在床上,将头骨缩进被窝中,棉袄经纬细织的触感滑过脸颊,微微发烫。将身体紧紧缩成一颗小球,子宫里一般,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这片小小的单人床漂浮在海面,氤氲气流盘旋在耳膜、眼睑、鼻头和声带之处,因拱背而挺立的棉被就是山。

此时此刻的我是一座孤岛,无数日出来回升起,阴影随着阳光窜散,最终消亡。

这样的时刻如此熟悉,仿佛此外的世界才是梦境。我想起那无数个夜晚,山脉被成长的血肉、迷路的心思堆起、挤压,渐渐形成如今的模样。

呈像早已模糊,记得的只剩那几年与父母同居,一个家换过一个家,某次,住进了一栋要旧不旧的大楼,楼层是十三,风景极好。父亲时常不在,说是开计程车去了。我和母亲倚着沙发弯成微笑的线条,电视画面播放的不是韩剧便是蓝色水玲珑、玫瑰瞳铃眼一类,改编自民间故事,多出现鬼怪。好几次我吓得无法入眠,母亲便泡了瓶牛奶给我,爸爸赚钱很辛苦,不可以浪费。她说。

她还说,长大了要练习自己睡,妈妈以后也会离开,无法陪一辈子。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但从没想过这么快。

那天开始我便试着将自己塞进角落的房间,再塞进被窝,蜷成一颗小球,练习成为自己小小的岛屿。那角落的房间便是母亲为了使我早日练习独自就寝而清空的,空气里有仓库的味道。当时吸奶瓶的声音会窜起的水泡,很是大声,我非常害怕,担心自己不够牢靠,鬼怪横飞在外,随时准备抓人。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父亲被砍,母亲离婚,弟弟离家;夜深时,我缩在床上,脑海换过一片又一片的画面,这座坚固的山峰竟也成了我窒息的膜。

生病时躺在床上,目光涣散,焦距在数公里之外。各种病痛孢子一样冒出,各自组成繁复的生态圈,相互茁壮与牵制。至今我仍在风光剔透的白日披着厚重的棉被,像是母亲和父亲。

犹记得与母亲同住时,她的卧室有两面窗,全都贴着不透光的黑卡纸、报纸,必须透过边线上微微灿亮的光晕来辨识昼夜。整间房如一座巨大棺木,正在孕育什么。日光正盛时她便将头缩进棉被里,一动也不动,母亲的房让我安心,弥漫着温柔的烟硝味。

「头闷在里面不会没空气吗?」

「黑暗让我好安心,好像能就这样睡到死掉。」母亲玩笑似地说。

长大后时常感到自己迫切需要死掉。好好地死掉。我才明白那些日子大人们的棉被便是最慈柔的棺木。而父亲也曾在他的棉被里整整数年。

每天睁眼他便拽着棉被坐上椅子,像一座小小山脉的搬迁,他被好兄弟欺骗了数百万,此后一蹶不振;母亲开始上家具行工作,每日要担心我们的三餐、父亲的情绪。父亲玩着戏谷大老二、麻将等线上游戏,偶尔玩玩世纪帝国,里面的他厉害无比。

母亲回来便要面对衰败的家,一个彻底败北的男子和两个毫不体贴的孩子。

我也曾想过,或许是当时真的太累了,以致后来的她死了好久好久,再也无法探出头出来。受伤时,我们都躲藏在棉被里试图与衰败缠绵出希望,那些艳日下的黑卡纸有时会胀大至整片天,而漫无目的的夜行,或许便是一次次寻找边线裂缝的尝试。

战争仍在继续,连续四五天的雨使我体内浸湿,疾病的绝望感和焦虑横行,身体滚烫,像另一场黑夜中的战争。拿起手机,手指反复滑动最新消息、影片,里面的父亲紧紧环抱女儿啜泣,他将要去面对不见天日的轰炸。

我感到心思清晰,一种身心混沌后的干净。感到绝望。连日的消息和雨使数月以来的忧郁沾黏发烧侵袭,每一次起身世界便交叠晕转,我尝试静止,就像一块缓缓凝固的痂。

接着我腹泻,身体抽痛,全身的细胞都想与世界切除关联,它们如此熟悉;我对整个外部世界不断侵入的绝望感已然麻痹。但为什么仍要不断不断地听着战争的广播和影片呢?整夜的辩证使我无法入眠,皮肤发烫,心凝滞如结晶。映射许多疼痛的画面。

呆坐公园长椅上,看着同学一列列的穿过,窒息感随着风起伏,一次次穿过身体。大家或去补习班,或回家吃饭打游戏,而我总是倔强的等着不会到来的母亲,直至天色渐暗,远方夕阳如核爆般浓烈的逝去,至此终究宣告认输。

某日大雨,我理所当然的是全校最后一个离开的学生。没有伞没有雨衣,雨水浸湿衬衫,坍塌的浏海紧贴头皮,在雨中走了一个小时,谩骂母亲;再骂自己。那天回到家已是傍晚,穿过客厅,走向家中最深处的主卧,转开母亲房门的把手,她像一座小山坡一样缩在被子里,窗中黑卡纸的裂缝透出淡紫蓝的天色,轻薄地铺在那座山坡上。

像山脉上灰色的雪,被夕阳缓缓融化,灰尘在光束中寂止,敷出一团团时间;生和死重叠在母亲的被窝上,或许母亲回到了初生之地。

那之后的事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始终不敢靠近,不敢触摸乃至掀开被子,照着淋雨路上演练上百次那样斥责母亲,只能愣愣地望着,直至黑夜缓缓吞噬整座房间。

后来的我始终没有将窗户贴上黑卡纸,仅是拉拉窗帘,关上窗户,盖上棉被。我恐惧,留了退路给自己。有种预感,将自己藏得过于决绝便永远出不来了。像临死前的猫那样,孱弱地找个隐密的窟窿躲起来,躲避猎捕者,等待伤慢慢好起来,或是再也好不起来。

记忆中爷爷也曾有过这样的姿势。

祖母家位于大肚山脚下的学区旁,屋龄约五六十年,三层楼的老透天,儿时的假期我会短暂的住上。位于透天一楼的尽头有间小和室,爷爷的手、脚、心都蔓延着黑色的缝线,之下的是一个个人工关节和器械。最后的那段日子爷爷无法上楼就寝,父亲和伯父将一楼的储藏杂物的和室清理出来,爷爷被擡了进去。那是间仅有三坪大小的空间,位于一楼走廊尽头,走廊的质地是冰凉斑斓的灰底大理石,和室为木质格线的拉门,整间房被架高约三十公分,最底下便是储藏空间。

几乎是一片黑,房内虽有道小小的窗,但材质是透光性极差的塑胶片,有些东西被挡在了门外。

爷爷被藏在那间小小的和室,勉强地起床,搀扶加盖的无障碍把手如厕,有精神时便在客厅看新闻、打瞌睡,陷入长长的呆滞;简直是植物,没有能力争夺、展现任何欲望。一入夜便再次遁入黑压压的房内,一声不吭。

好一阵子我不敢望向走廊尽头。那种黑仿佛是宿命,鬼魅,巫术。也因几乎不会往深处走去,时间久了甚至忘了爷爷的存在。「爷爷还在里面吗?」偶尔浮出这样的困惑,但很快的便被某种更庞大的、不知名的本能压了下来。

假期结束后我回到市区与母亲生活,上课,下课,吃饭,将自己关起来。某日母亲接起一通电话,挂断后以一种笃定而轻巧的姿态回头,她说爷爷死了。

我知道母亲毫无感觉,因为我也是,毕竟我们根本不熟。

但我仍不断想起某次半夜起床上厕所,看见爷爷包着尿布蜷缩在那间老旧的和室,颤颤发抖的夜晚。他留了五公分左右的门缝(爷爷也在害怕什么吗?)一团拱起的被褥,那少得可怜,行走在空气中的蓝色月光。

「好孤单啊,这就是人最后的样子吗。」

后来的我几乎不再往走廊深处走去,仿佛有什么极其易碎的威严需要好好保护,好好敬重。「爷爷还在里面吗?」我仍时常问自己,毕竟那只是一通电话。

轻轻抖弄脚趾,膝盖侧缘相互摩擦,将光驱离,脸探进黑。宛如全身涂满焦炭,深怕火光的热使之自燃,深怕自己变得清楚。

新闻声响沿着床单流泻,钻进被窝到达深深的山脉内部,最终流到耳中。数十万难民逃出边界,逃不掉的都被藏进地底,在潮湿腐锈的环境中张口呼吸着。他们还出得来吗?地底下有裂缝能指认昼夜吗?

黑卡中边线的缝隙,老旧和室留出的五公分、微量的月光究竟是为了什么,至今我仍没有真正明白;只知此时此刻的自己,毫无意外地塞在家中最角落的被褥里。打开房门已是黄昏,惨白的夕阳透进客厅,撕开封膜,随手塞进一片苏打饼,倒了豆浆,转开药罐,熟捻地丢往咽喉深处,干瘦的身躯在镜中只剩轮廓,黑暗使我感到安全。

家中有成堆的苏打饼,纵使未吃完,每到卖场我总会随手提一袋做为肉身交战的储量,这种食物不似其它零食,吃整天也不会作呕,它可以创造饱食的幻象,加水站提回来的水已喝完,接着便会接水龙头内的生水加热饮用;纵使精神贫瘠如焦土,我仍努力努力地供给身体最底层的需求。

这样的景况占据了七成的日子,干燥的咽喉,踉跄不稳的步伐,酸涩疼痛的双眼、腹泻、心悸、失去功能的大脑,战场和坟场即将撑破肉身。扶着冰箱、书柜,脚步缓慢而颤动,胸口的石块往地心狠狠拽了下去。理所当然是驼背的,皮囊松垮,失眠及昼夜紊乱使痘痘规律生长,头昏脑胀,身体发热。

于床内溶解般,单手挥了挥自门缝微微透出的光亮,意在驱赶。沉默与黑暗是世上最安全的事,这时你能最清楚地看见、听见人类肉身和心智最美丽和阴险的一面。

将自己深深环抱,巨大的棉被如烟雾覆盖干瘪的身躯,耳中貌似出现了海拍打枯木的声音。因静音,手机讯息以不断闪亮的方式灌入,像是港边某种警笛和投射灯,一座岛屿正苦战着。

黑暗中浮现走廊尽头的和室,角落的房间,家中最深处的主卧,裹着棉被深深下陷的椅子,避难的地下室。所有人的败北正以一种辉煌的姿态迅速靠拢。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那段日子放学后,愣愣地站在母亲床畔好久好久,望着暗紫与夕色笼罩母亲被褥的瞬间,心中总是无限惊恐,浮现这样的话。

「绝对不能掀开啊,不然妈妈会永远离开的。」